第一百零二章(第3/5页)
“七日后,他们一行人离去了。我想跟他走,可我只是一株柳树,扎根在这淮水之畔,哪里也不能去。只能每天数着来往的人,瞧那些前来浣衣的妇人,学她们说话。学会了,才知道鹤涫台对岸的山头上有座金宫,这些浣衣女便是从那金宫里头出来的。后来我有时化出人形,就去寻她们说话,说我是附近农户家的新妇,听她们说那金宫。还想着日后我若能走了,也要去瞧瞧那座金宫……如今再想起那些日子啊,真是好啊。”
“后来,我又遇见了那个人。可他这回没带婢女也没乘马车,身边只有一个叫阿六的仆从,他是逃命来的。他们要过这鹤涫台,逃到海边去。本来都已过了河,却忽然对岸的金宫里出来一队人,将他乱箭射死在这河里。等那些人走了,我用柳枝将他捞了上来。但他已经死了,我只得将他埋在我的树下。”
“然后又过几日,他的朋友来了,跪在那桥上哭,一连哭了好几日,叫人去捞他的尸体。他早已被我捞起来,他们自然找不到。许多人走了,只剩下他的那位朋友不肯离去。我那日有些想现身去告诉他,那人被我埋在这儿了,可当我刚想出去,就看见他忽然倒在桥上,痛哭流涕,以手锤地,然后就忽然腾空飞了起来,拔出腰间的剑,一剑削断了对岸的一块大石头。我害怕了,于是不敢再出去。后来他便过河去了,听说去了那座金宫,拿剑杀了许多人。”
“而当我再见到他的这位朋友,是在七十一年后。那时同我说金宫的浣衣妇人已经换了许多批,我也长成了一株大柳。只有他那位朋友,穿一身青色衣裳,瞧着仍是当年模样。”
“我看见他站在桥上,站了三天三夜,一动不动,只嘴里反复说‘不圆满,不圆满’。第四日清晨,我看见他拔出了剑,剑锋却朝着自己的头,猛地挥了下去。”
“我以为他会死,却没想到他没有,我却活不成了。那一剑砍在他自己的眉心,霎时间天昏地暗,平地一声巨响,淮水忽然变热了,眨眼间滚沸起来,汹涌着淹上岸来。我长在水边,自然被那滚水烫死了,枝叶尽枯,根干尽毁。”
“等我醒来,发觉自己只剩一截枯木,却要比从前来得更为清醒。我忽然之间懂得了许多,就如同从前忽然之间从一株柳成了一只妖。我知道了我此番不死,原来因为被我从水里捞出来那人是个当了官的读书人,身有天地之运,我与他因缘相连,又收敛其尸骨,故而得其庇佑,于死地之中得以留存一丝生机。”
“可我本身已成一株死木,说来本算不得从前那‘淮女’。只是我由死而生,怎肯放弃?于是我离开淮水,开始年复一年于这林中讲道,我以天地之理点化此方草木走兽之灵智,引其向善,以求蕴养功德,使我死木转生,仍作我的柳妖淮女。”
“可惜……正如人死不能复生,树也亦然。”淮女叹了口气,“我几番尝试,知事不可为,于是另辟蹊径。我以功德之力引动体内一线生机,虽不能使枯木重生,却能激发出新芽一二,摘取护养,未必不能长成新柳一株。到时我舍了这身修为,将精魂转入其中,便可重获新生。千载积蓄,我已如此养得新柳一百六十一株。”
宁和的目光下意识看向四周遍地倒伏的巨柳,面露愧色,这——莫不是便是这些柳?
淮女慢慢地点了一下头,淡淡道:“便是这些柳。一百六十一株,一百五十株已损,剩下十又一株,今日尽毁于此。”
宁和沉默片刻,道:“是我之过。你熄了此间山火,我必为你寻来应对之法。”
若是旁的,她不敢说什么,但功德之事,宁和如今是知道自己身上有些的。
淮女却
摇头不语。
“非你之过。”她轻叹一声,“我本早该已经明白,这些年每当我精魂入体,那柳不出半日必然焦枯而亡,一百又五十株柳,一千又二百一十三年春秋,我早该明白,我已做不成淮女。不过一股执念在心,不肯放弃罢了。我不是淮女,我只是死木之中一捧红血,借淮水畔千百生灵戾气而生,我是……红淮女。”
宁和也叹一口气,说道:“未必没有他法。”
淮女摇了摇头,口中又涌出一口黑血。
“我心中有恨。为何我生来只是一株河畔之柳,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喜怒哀乐无人知晓?为何我生来命不由己,合该无端葬身滚水之中?为何我千载以来行善举积攻德庇佑一方,在这天地之间却始终走不出一条路来?这漫山柳火,就是我心中怨恨所燃,我一日不死,这火便一日不能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