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9章 白云无尽时
雪后初晴,四野明净,天空了无尘土,一碧如洗。草叶上凝结的冰层,晶莹剔透,犹如天工雕刻的琼玉。
素银的长路通向云天外的京城,马蹄在哒哒声踏裂冰面,严冬的寒冷亦被繁华的人烟驱散,在残年将去的欢欣中多出几分火热。
陆向泽递上文书,在守城将士隐晦的打量中,走入高耸的城门。
古朴的瓦檐上堆砌着梨花似的积雪,街上行人成群,陆向泽担心马匹受惊践踏,索性牵住缰绳缓慢步行,一路过去,所见楼阁巍峨、车马如流、金阶玉堂,诸般豪奢的风光一时也险些迷了他的眼睛。
这一派歌舞升平的盛景,是全无关外生死存亡的悲凉。
陆向泽匆匆在魏凌生府中换过一身衣服,再述完职从宫中出来,已是傍晚。
尚在黄昏,日未落尽,街头两侧已是灯火通明。青楼酒肆前门庭若市,五陵年少在歌女娇声中豪爽大笑。
陆向泽穿过嘈杂的闹市,拐入一条冷清些的暗巷,在路旁的小摊上点了碗茶,悠闲喝着。
边上茶客说起了有关他的风流韵事,他无聊听了两嘴,听得饶有兴味。后几人又开始压低嗓子,议论起近日城中甚嚣尘上的传闻,猜测他的身份。
陆向泽将茶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走在去魏府的路上,街旁停了辆马车。陆向泽从昏黄的灯光下走过,车上马夫立即跳了下来,仓皇喊了一句:“陆将军!”
一身怀六甲的妇人随即在侍女搀扶中走了出来。
陆向泽回头,看了妇人一眼,妇人也看着他。
明黄的烛火好似无数醉梦里的春光,柔柔地照在二人有几分相似的脸上。
那女子还未开口说话,眼泪先滚了下来,她立即拿手帕擦着脸,掩去面上的愁色。陆向泽低下头,朝她端正一礼,率先离去。
边上侍女想将他喊停,被妇人抬手拦下。
几人牵着斜长的影子上了马车,在夜幕中驶进铺着香气的长街。
回到家中,妇人仍是止不住地落泪。
丈夫进来,见她双眼红肿,坐在桌前定定地出神,忙冲上去揽着她问:“这是怎么了?谁人惹你伤心了?”
妇人叫他一问,情绪更是崩溃,抽噎着道:“我今日在街上遇见他了。一见面,我就觉得熟悉。骨肉分离,第一次见面,却是谁也不敢相认,甚至连句寻常问话也说不出口。”
青年听得心惊,想叫她住嘴,见她伤怀难抑,又忍了下去。
“我不该拦住他,本只是打算看他一眼,可实在是忍不住……他是我阿弟啊!”妇人捂着脸痛哭道,“季氏满门忠良,俯仰无愧,可是如今,在世人眼里,早已是断门绝户了。死的无一善终,活着的,也是迭经丧乱、颠沛流离。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莫非他们所图,是为一己私利?为何要遭这样的报应?”
青年见状心疼不已,帮着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可手帕都湿了,眼泪还好似流不尽。
妇人闭着眼睛说:“若我姐弟几人,注定了只能失于风波、不得相认,我也无话好说。可是陛下无端召他回京,人还没到,说他是反贼的消息已传得漫天都是了。反贼啊,怎忍心扣他这样重的罪名?是要做什么?不就是想夺他的命吗?”
青年皱眉,安慰说:“不过是些拿不出证据的风言风语,朝廷岂会当真?”
妇人挥开他的手,激动道:“若是能拿出证据呢?他高家人敢这般大张旗鼓地宣扬,哪能是无的放矢?这些年来,他们想杀的人,有哪个杀不成?”
说罢又低下头哀哀哭泣起来:“我与他虽未尽过一日姐弟情谊,可到底是骨肉相连、血浓于水。若不是这次闹得满城风雨,父亲特来与我坦诚,我还不知道自己原还有两个这样苦命的弟弟。”
青年轻拍她背,听她哭诉,不发一言。亦难免有些怨怼,觉得岳父不该将妻儿卷入这场缭乱的风波。
妇人看穿他的心思,深深吸了两口气,拔高声音道:“我是心疼我的阿弟。一个投身草野、居无定所,一个戎马倥偬、百死一生。可又想想,天下百姓受苦的何其多?我虽侥幸,没受过那些磋磨,可难道我就没有恻隐之心吗?纵我不是季氏的人,我也是要替他们鸣不平。”
妇人侧过身,痛泣道:“我知道父亲为难,你也为难。你若是觉得我会拖累你,尽管舍了我吧,再别管我。”
青年用力握住她的手,脸上带着怒色道:“你这样说,莫非觉得我又是什么无情无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