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应不识
梅望舒静静坐在柜台后,这是一个很好的位置,昏暗、安全,只要低一点低头,就能完全隐匿在一块块糕点组成的围墙里。
咖啡添了六次,凝滞的空气中苦涩的味道浓到让人头脑发昏,刺激着扯痛的神经,嗡嗡作响。
半掩的铺门外,太阳落下,天已经黑了。
坐在柜台外小桌旁的男人还没有走,梅望舒闭眼,可以听见熟悉的呼吸。
这道呼吸曾伴他熬过一个又一个长夜,此时再度出现,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座天空永远四四方方的巍峨宫城,在其他情绪出现之前,喉咙处先涌出一股无助的窒息感。
他了解这个人,如同了解自己,他知道自己留下了哪些无法弥补的破绽,知道对方的手段,也知道只要选择回到大裕,一定会被重新找到。
他与言文没有力气、也没有必要去逃了。
他只是在等,等解不开的命运再度包围他,因此,当这个人比预料中稍早一些出现时,梅望舒没有感到惊讶,心里一块沉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没有在死水里泛起多少波澜。
二十年人生一场大梦,占城那夜虚梦破碎,梅望舒从梦中醒来,回顾过去的一切,终于明白了嘉泓渊到底想要什么,与此同时,整颗心被一阵阵强烈的痛苦与怨恨淹没。
他想他终究无法给嘉泓渊他想要的东西,但他也不可能逃脱皇帝的欲望。他们就像两个世上最可悲的徒劳者,一个只会缘木求鱼,一个试图水中捞月。
梅望舒等着这个人或大发雷霆,或直接下令,不要费太多工夫,他没有心思纠缠和辩解,最好不要让他多说一句话。
他只需要想一些借口劝住华年,最后看一眼青梅,就可以遵循陛下的圣令重新回到皇城中去,面对自己的余生。
可这个自称为“我”的人却一直没有说话。
他就这么沉默着,像最艰难时那样,两个人在空旷昏暗的大殿里静坐,鼻尖萦绕着二苏旧局的香。
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梅望舒没有心情更换壶里的粉末,煮的太久的咖啡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酸味,他的潜意识已经在给这个讨厌苦味的人哀叹。
打更的更夫敲着梆子从门外走过,为了安全,万国坊有严格的宵禁,铺子该关门了。
梅望舒找到理由站起来,那个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过晦涩的光。
他意识到,这么长时间里,对方一直在看着柜台后自己的方向,看不到,也要看。
“还不走吗?”
“无处可去,无家可归。”这个富有四海的男人努力笑了一声,“你也是吗?”
“不是。”梅望舒语气骤然急促,很快反应过来,什么都不说了。
男人的眉毛松了一下,有些无措,顿了顿后重新拾起笑意,“那你可以带我去你家吗?”
“家”这个特殊的词让梅望舒没有犹豫,“不。”
“……”
“我很高兴你会拒绝我。”男人站起来,把杯子放回柜台,看着易容后的脸上朝思暮想的眼睛,“我明天会继续来这里喝咖啡,掌柜。”
……
《算学浅要》最新一部《统计篇》在前面两部打下的良好基础上,自发售以来,每日都会卖空货架,新帝登基以来大力推广算学,这一套书已经成为不少私塾必讲的蒙书。
许多人听说几何篇和统计篇的主笔原葭校书来了天津,纷纷前往齐民书坊,想亲眼见一见这位学问扎实的传说中的女校书。
原葭忙到日落西山才得了空闲,转过神来时发现原本在二楼的三个孩子都不见踪迹了。
她以为孩子们先去知府官邸了,谁知回去后并没有见到人,快到宵禁时候,三人才一脸郁气地从外面回来。
秋华年让管家把出去找人的下人们叫回来,“遇到什么事了吗,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春生偶尔贪玩也就罢了,九九自小乖巧懂事,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在外面待到这么晚才回家,还不找人回来知会一声实在罕见。
春生看了眼姐姐,九九走进屋里后给秋华年解释,“华哥哥,我们今天下午在街上看到了两个人,特别像秋传宗和周氏。”
秋华年反应了一下,从遥远的记忆里记起这是原主的生父和后娘的名字。
秋传宗糟蹋了逃难到上梁村的梅争春,强迫走投无路的梅争春嫁给自己,后来又因为梅争春身体不好生不出儿子囚禁和虐待她,在梅争春尚未咽气之时,就和小寡妇周氏搞在了一起,带回家里行苟且之事。
后来梅争春去世,周氏登堂入室,生下儿子秋贵。原主被亲爹后娘折磨得不成人形,在饥荒年间交给牙子贩卖,要不是杜云瑟的娘心善用两斗高粱买下了他,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