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人嘛,有时候不犯贱心里难受(第2/3页)
这天她因事迟到了,进病房时却见钱晶晶在代班教书。她送了本原版的《傲慢与偏见》,又教她用百元机上的语音读书。老太太问,这书是讲什么的。她说,讲男的女的乱搞男女关系。老太太说,那不错,她爱看。
事后,张怀凝对她感概,道:“她现在才学是不是太晚了?回去后会不会难过浪费了人生?”
钱晶晶骂她,“你想多了,庄稼人没那么矫情。有一天过一天,不是大的成就才叫有意义,今天比昨天好,就叫意义。你没见过死人吧?我见过。”
“那时候我老家还分大集体和小集体,吃国字头的饭,就是光荣。有个人,在大集体当干部,领导百来个人,孩子在职工专属的小学读书,他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结果先是妻子,再是他,都下岗了。他本来就是个酒蒙子,白的黄的都喝,最看不上喝格瓦斯的。那天他穿着工作服,喝了家里最后瓶白酒,就从十楼跳下来。那酒本来想拿去送礼走关系的。那个人是我爸。”
“后来呢?”张怀凝的声音冻住了。
“我妈那时候靠摆摊赚钱,带着我去认尸。晚上她还给饭店刷瓶子,回家一哭,刷好的瓶子又碎了两个。天都塌了。然而没事,还是那么过来了。我爸觉着下岗了,不光荣了没意义。我妈觉着把我养大就是意义。”她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和你说这些,就是忽然想到了。你估计也觉得我挺没意义的,户口都才刚着落,混得肯定没你出息。”
“你是不是不想我走?”张怀凝顿时明白她为什么近来总避开自己,原来是一份近乡情怯的心。
“我管的住你吗?”
“试试看,你说了我会听。其实我也觉得认识你们很有意义。我没什么家能回,想起朋友让我能坚持更久,来,抱一下,晶晶宝贝。”钱晶晶嫌肉麻,骂骂咧咧推开她,红着脸就跑了。
犹豫再三,张怀凝还是去要回了辞呈。 秦主任竟然没给,反而斥责道:“想通了?要把辞呈要回去?拿我这里当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张怀凝道:“对不起,是我莽撞了,主任。”
“不要说这种空话,我要问问你到底一开始怎么想的,现在又怎么改主意了。把脑子里的条条框框理清楚,不然早晚还要再犯。”
辞职也难,不辞也难,没想到还会被抽查思政。张怀凝只得承认,“其实我没太想清楚,今年太多的事一起发生,我难以承受。这次输入性鼠疫一共两例,到我们院那个病人活下来了,还有一个没去医院,在家里死了。他们是同一个旅行团的,一个是大学情侣出去玩,还有一个是中年人省吃俭用跑这一趟。人生没什么公平,我有时也会想,是不是抓在手上的才是真。”
“人就两只手,抓住些就要放掉些。这是很公平的。一辈子有起有落,像跑马拉松,到最后靠的就是韧性,说忍也是忍。忍到最后,到了终点,凡事就有了回报。”
“可要是忍不过去呢?”
“忍不过去也要忍,所以人发明了希望。人生很快的,十年二十年,眨眼就过,有个目标朝前看,坚持下来不难。”秦主任把辞呈推给她。她拿了回去,又见冷医生的辞呈还搁在一旁。
张怀凝约郎先生见一面,专程穿了最好的一条裙子。郎先生一瞄见她便笑,势在必得,去牵她的手,忽然又生出一丝厌烦。既然已经得手,那她就算有千般个性,也变得泯然众人。
不料他的手还没碰到实处,她轻巧一躲,避了过去,后退几步,两手背在身后,轻飘飘道:“多谢郎先生的厚爱,我左思右想,还是不劳烦您,更无福当您孩子的继母。为求郑重,我觉得还是与您面谈为好。”
“怎么就改主意了?”
“还要多谢您的一番话,帮我指明方向。我决定留在公立,哪怕明确与我舅舅翻脸,并且没有任何回报。我也认了。您说的很对,我是时代的产物,这段时间我才发现最在意的是人与人之间微弱的联系,我没办法把医疗做成服务业。”
“你说这么多,对我有什么好处?”他依旧在笑,笑意里尽是发作边缘的忍耐。
“好玩啊。得罪了我舅舅,他肯定不会罢休,我和院长的关系也一般,以后全是问题。您说要和我发展感情,未必是认真的,可挑选的对象有很多。真要是认真了,您会少个乐子看。一个人要是完全没理想,也就不过如此。一个人要是眼里只有理想,多半也疯了。只有我这样的人,会一直为了理想挣扎下去,狼狈得不行。生活都是要对比的,没有穷,怎么显贵。没有我的狼狈,怎么显得旁的体面。”也算看透了他,情感上的枯竭,他比她更明显,生来什么就有的人,百无聊赖是常态。他对她的游刃有余的风度,多半也是某处的心力不足。好处是他不至于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