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朝暮(第2/2页)

“完了,我看你这样子,将来也是个酒缸。”李容津啧了一声。

“你才酒缸。”李齐慎呛他。

“你这人不行,真不行,喝醉了就这么对叔父说话。”

李齐慎懒得理他,封好酒囊的口,往边上一丢。

“你恨我吗?”李容津忽然问。

李齐慎莫名其妙:“嗯?”

“十六年前,我在灵州,做的是朔方节度使。”

酒劲上头,李齐慎脑子有点钝,缓了缓才明白李容津是什么意思,“哦”了一声。

“我阿耶做的就是朔方节度使,一辈子守在灵州,和那帮吐蕃人你来我往,最后死也是死在大漠里。我从没想过回长安,以为自己也和他一样,这辈子就在灵州过了。”毕竟喝了足足一囊的烈酒,又是夜里,冷风一激,李容津也有点上头,居然对着这个鲜卑血统的侄子,絮絮叨叨地提以前的事儿,“那时候我几岁,十六年,十六年前……”

“二十二岁。”李齐慎算了算,但他不确定自己算没算对,“应该吧。”

“……对,二十二岁,是二十二岁。”李容津点头,眯着眼睛,好像隔着今夜风月烈火,又看见了过往的自己,“我二十二岁啊……那个年纪,刚当上节度使,娶了心心念念的人,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觉得这世上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儿。”

李齐慎应声:“挺好的。”

“当时吐蕃人不安分,三番五次试探,甚至动手伤人,我一生气,领着人过去,现在想想真是年轻时候犯傻,天不怕地不怕,要真干起仗,两边打起来,这责任剐了我都担不起。”李容津摇摇头,低头看着自己靴边的草,“我在外晃了两天,没找着那支吐蕃兵,只能回头,等我回去,边帐的吐谷浑人反了。”

李齐慎眼瞳一缩,面上却不显,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时机倒挑得好。”

“是好,当然好。”李容津接着说,“我阿耶还在时,吐谷浑西部就过来了,说是归顺,这么多年下来,我们压根没防备。结果我这一去,姓慕容的抢了粮草、烧了营帐,杀了营里的仆役,”

他顿了顿,猛地扯断了靴边的草叶,再开口时嗓子发哑,“为了羞辱我,还命人凌.辱我夫人和我妹妹。”

李齐慎一愣。

“我妹妹性子烈,不堪受辱,一根金簪了结了自己。我夫人也是啊,她难道就愿意受辱吗?可她那时候有孕,为了保住那个孩子,不得已啊。”

李殊檀今年才十岁,李齐慎追问:“那孩子呢?”

“没保住,后来还是掉了,连带着让她落了病根。”李容津缓缓闭上眼睛,“生伽罗时血崩,就这么去了。”

眼睛一闭,他眼前不受控地又浮现出当年的场景。那时李容津领着亲兵回城,看见的却是熊熊烈火,满地鲜血,临去前还是活生生的人,回来只剩下残破的尸体。

而慕容呼领着自己的兵马,踩着白骨鲜血,自认无懈可击,肆无忌惮地对着他挑衅,放声大笑,和身边的随从谈论凌.辱两个女子的细节。

“……所以我在他面前杀了帐中所有姓慕容的人,再杀了他。”李容津轻轻地说,“剥皮削肉,总共用了一百二十七刀。”

隔了那么多年,再提起来,那杆枪好像还在手里,滚烫的血从枪尖滴落,他掌心里全是黏稠的鲜血。他确实杀了那么多人,其中有跟着慕容呼作乱的兵士,也有无辜的妇孺,李容津一向不伤女眷孩子,但在那一瞬间他控制不住。

这是他唯一可以发泄的方式,所有的怨恨和悲戚都集结在枪上,当着慕容呼的面刺穿他们的胸膛,把犹在跳动的心脏挑出来,混着血甩在慕容呼脸上。

唯一逃出生天的是慕容飞雀,十六岁的女孩,面容冷丽,眼睛却和李容津的妹妹有几分想象。

“你杀了我吧。”她很冷静,像是压根没看见满地的血和火,“血债血偿。”

李容津不记得那天他杀了多少人,他踏平了吐谷浑的营帐,把慕容呼的妹妹当作献礼,可不管他怎么做,都无法挽回,已死的人不会再睁开眼睛。

那个小时候梳着小马尾,跟着他一起骑马,在他屁股后边喊“阿兄阿兄”的女孩,一根金簪刺进胸口;在他出征前替他整理铠甲,夜里点灯为他绣荷包的女人没能实现白头偕老的誓言,连女儿的面都没见到,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李容津喉头一梗,迎着猎猎的夜风,无声地痛哭,像是失偶的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