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11/12页)

先生,以后可以常来呀,别这么舍不得。”女老板笑着说。

傻瓜,我为什么要依依不舍呢?那是因为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来了啊。找工作期间,我常想起荃和明菁。想起明菁时,我会有自责亏欠愧疚罪恶悲哀等等的感觉。想起荃时,我会心痛。这种心痛的感觉是抽象的,跟荃的心痛不一样,荃的心痛是具体的。幸好我房间的窗户是朝北方,我不必往南方看。而我也一直避免将视线,朝向南方。

应征第十三个工作时,我碰到以前教我们打橄榄球的学长。

“啊?学弟,你什么时候来台北的?”

“来了一个多月了。”

“还打橄榄球吗?”

“新生杯后,就没打了。”

“真可惜。”学长突然大笑,“你这小子贼溜溜的,很难被拓克路。”

“学长,我今天是来应征的。”“还应什么征!今天就是你上班的第一天。”“学长……”我有点激动,说不出话来。“学弟,”学长拍拍我肩膀,“我带你参观一下公司吧。”

经过学长的办公桌时,学长从桌子底下拿出一颗橄榄球。“学弟,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弧形的橄榄球跟人生一样?”“嗯。”我点点头。学长将橄榄球拿在手上,然后松手,观察橄榄球的跳动方向。重复了几次,每次橄榄球的跳动方向都不一样。“橄榄球的跳动方向并不规则,人生不也如此?”学长搭着我的肩,说:“当我们接到橄榄球时,要用力抱紧,向前冲刺。人生也是这样。”“学长……”“所以要好好练球。”学长笑了笑,“学弟,加油吧。”

我开始进入规律的生活。每天早上先搭公车到捷运站,再转搭捷运至公司。台北市的公车身上,常写着一种标语:“搭公车是值得骄傲的”。所以每次下了公车,我就会抬头挺胸,神情不可一世。不过没人理我。我常自愿留在公司加班,没加班费也甘愿。因为我很怕回去后,脑子一空,荃和明菁会住进来。

我不喝咖啡了,因为煮咖啡的器材没带上台北。其实很多东西,我都留给那个木村拓哉学弟。我也不抽烟了,因为抽烟的理由都已不见。所以严格说起来,我不是“戒烟”,而是“不再需要烟”。但是荃买给我的那只汤匙,我一直带在身边。

每天早上一进到公司,我会倒满白开水在茶杯,并放入那只汤匙。直到有一天,同事告诉我:“小蔡,你倒的是白开水,还用汤匙搅拌干吗?”他们都叫我小蔡,菜虫这绰号没人知道,叫我过儿的人也离开我了。我后来仔细观察我的动作,我才发现,我每天早上所做的动作是:

拿汤匙……放进茶杯……顺时针……搅五圈……停止……看漩涡抹平……拿出汤匙……放在茶杯左侧……食指中指搁在杯口……其余三指握住杯身……凝视着汤匙……端起杯子……放下……再顺时针……两圈……端起杯子……放到嘴边……碰触杯口……然后我犹豫。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喝水?

现在的我,已经失去用文字和声音表达情感的能力。

所以我每天重复做的是,荃所谓的,“思念”和“悲伤”的动作。

于是有好几次,我想跑回台南找荃。

但我又会同时想起明菁离去时的哭泣,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不管我思念荃的心情有多么炽热,明菁的泪水总会将思念迅速地降温。然后我甚至会觉得,思念荃是一种卑劣的行为。毕竟一个关在监狱里的杀人犯,是该抱着对被害人家属的愧疚,在牢里受到罪恶感的煎熬,才是对的。

到台北四个月后,我收到柏森寄来的E-mail。

信上是这样写的:

Dear菜虫,

现在是西雅图时间凌晨三点,该死的雨仍然下得跟死人头一样。你正在做什么呢?我终于在西雅图找到我的最爱,所以我结婚了,在这里。她是意大利裔,名字写出来的话,会让你自卑你的英文程度。你呢?一切好吗?我很忙,为了学位和绿卡。你大概也忙,有空的话捎个信来吧。ps.你摘到那朵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了吗?

收到信后,我马上回信给柏森,祝福他。柏森真是个干脆的人,喜欢了,就去爱。爱上了,就赶快。即使知道孙樱喜欢他,也能处理得很好。不勉强自己,也没伤害任何人。不像我,因为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伤害到所有人。

2000年的圣诞夜,街上好热闹。所有人几乎都出去狂欢跳舞吃大餐,没人知道要守在檞寄生下面,祈求幸福。我突然想起,我是檞寄生啊,我应该要带给人们爱情与幸运。这是我生存的目的,也是我赎罪的理由。

于是我跑到忠孝东路的天桥上,倚在白色栏杆前,仰起头,高举双手,学着檞寄生特殊的叉状分枝。保佑所有经过我身子下面的,车子里的人,能永远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