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沧浪(第3/4页)
百官进宫城须以官职官阶为序。因四更时尚未天亮,宰执以下官员皆用白纸糊烛灯一枚,以长柄掲于马前,并在灯笼纸上书写其官位名字。入城前,官员会依顺序围绕聚首于宫门外,马首前千百灯火闪动如星河,这景象被称为“火城”。
皇城外还设有一“待漏院”,供早到的亲王驸马及朝廷重臣休息。这天是朔日,宫中有大朝会,在京官员皆会入宫,但现在,显然我来得太早,宫门还未开启,也没见到火城盛况,待漏院也冷冷清清,唯见宫门前有灯光一点,一位乘白马的官员正在宣德楼的雕甍画栋下静默地等待。
我略微靠近他,见他身披黪墨色凉衫以御风尘,内穿朱衣朱裳绯罗袍,加白罗方心曲领,佩银剑银环,足着白绫韈、皂皮履,是四品官员的朝服装扮。
他原本侧脸朝着宫门,似感觉到我走近,他徐徐转首,犀角簪导三梁冠下呈现的是一副清俊的容颜。
他并不是很年轻,约有三十多岁,但身姿秀异,勒马立于曲尺朵楼、朱栏彩槛的背景中,任清幽夜风吹动他的凉衫广袖,眉间衔一抹郁色,萧萧肃肃,竟有谪仙一般的风致。
我在宫中,常见的是宰执大臣,三品以下官员认识的不多,故不知他是何人,不过既然四目相对,亦未敢忘了礼数,当即朝他长揖为礼。
他淡淡一笑,在马上欠身还礼,再看我时的目光是温和的。
此后两厢无言。还在猜他的身份,却见他马首前的白纸烛灯悠悠晃动着开始转向我这边,我定睛一看,目瞪口呆。
上面写着他的官衔和名字——礼部侍郎、知瀛州:王拱辰。
这个名字,如果在五年前说出,听者多半会问:“是那个十九岁及第的状元罢?”
但五年后的今天,关于这个名字的诠释有了变化,众人——例如我——首先的反应是:“是那个陷害了苏子美的小人么?”
在进奏院事件之前,王拱辰作为寒门士子苦读诗书而致身清贵的典范,常被人以欣赏与羡慕的口吻提及。他幼年丧父,由寡母辛劳抚养成人,其下还有数名弟妹,家境十分贫寒。好在他敏而好学,天圣八年举进士,且为第一名,当时他才十九岁,是国朝史上最年轻的状元。今上钦点他为状元,他却在殿上辞而不受,说殿试的题目他不久前做过,考试不是临场发挥,故不敢以此窃取状元头衔。今上听了,大赞他诚信,坚持以他为状元,此后多年,对他宠渥有加。
而他的仕途原本一帆风顺,几乎是所有士人梦寐以求的模式:十九岁及第,二十八岁做知制诰,三十岁做翰林学士,这被士人视为最能彰显文士身份与荣誉的“两制”官职,他刚至而立之年便已皆除了。三十一岁出任御史台台长——御史中丞,如果未有苏舜钦一案,他应该还会继续平步青云。可惜后来他虽除去了苏舜钦与一大批当时的馆阁俊彦,并致使杜衍罢相,却也因此为公议所薄,大概今上对其也有了些别的看法,借故将他外放,出知郑州,随后徙澶、瀛二州。这几年来他始终不得还京,今日虽来参加朝会,但官衔未改,应该只是回京述职的。
据说他在贬逐苏舜钦等馆阁名士后,曾喜形于色地说:“吾一举网尽之矣。”以前但闻其名不见其人,因他所做那事太不光彩,在我想象中,他的外表应该如夏竦那样,目含酒色与戾气,乃至如王贽,獐头鼠目,神情猥琐。而如今,实在很难把眼前这清雅温文的士大夫跟那句得意忘形的“一举网尽”之语联系起来。
但这名字还是泯去了适才见他风仪时油然而生的一点仰慕之情,我默然退后,远远避开,与他分守于宫门两侧,继续等待。
此后不断有朝士策马而来,在依序排列之前,通常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寒暄言笑几句,惟独不与王拱辰叙谈,连过去向他略表问候的都少。我静观许久,才见有人过去笑着与他说了几句话,着意辨认,发现竟是王贽。
围聚至宫门前的烛笼越来越多,如萤火飞舞,星河流光。四鼓更声响,百官都排列好了,几位宰相执政这才款款引马而来。待宰执马至正门前,火城灭烛,禁门开启,百官以官职高低为序,依次进宫城。
我从旁等待,须百官皆入城后才好过去。无事可做之下目光还是常停留在王拱辰身上。
终于轮到他启步,他引马向前,身后却有个骑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的四品官,疾步过去与他抢行。二马相撞,王拱辰坐骑一踉跄,几乎将他颠落于地。他一拉缰绳,好容易将马稳住,但腰间所搢的朝笏却滑了出来,落于马下。
我想那四品官应是故意的,因他只微微一回首,笑对王拱辰说:“抱歉。”旋即施施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