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世迷离(第18/19页)
锦书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还在思忖他到底是什么人,莫非宗亲里有人在太医院供职么?又不能问:只得屈了屈腿,“多谢……大人。”
那双手保养得很好,白皙细腻,骨节修长有力。字也漂亮,是临的董其昌,出规入矩,放敛自如。锦书看着那手字,突然有个念头压抑不住地蹿上来,要想知道他是不是皇亲只有看他的眼睛。打定了主意就偷偷地打量他,只是他始终垂着眼,浓密的睫毛覆盖住了瞳仁,她壮着胆子试了几次无果,顿觉丧气。
红花在药柜的最上层,那人拿着戥子爬上木梯,很熟练地称了四两下来,直接倒在纸上包好,缓缓道:“我这儿不分了,你拿回去过了称再说。”
锦书应个是,又趁着行礼的当口躬身窥探。那人似乎察觉了,一敛眉,忽然抬头直视她,面上似有不耐,沉声道:“你瞧了我半天,到底在瞧什么?”
果然有那金灿灿的一圈,昏暗的火光下流光溢彩,直照人心里去。锦书一惊,总觉哪里不对,也没多想便跪了下来,磕头道:“奴才该死。”
一抬眼,竟见那皂靴上绣了花纹,分不清是龙是蟒,张牙舞爪。再看那袍子下摆,横幅的八宝立水,上方居然有十二章祥纹里的宋彝和海藻。她大骇,方想起来,他虽然鼻音很重,可嗓音没变。为什么她先前没听出来,一根筋的以为凡是在太医院里的都是太医?早听说皇帝常爱倒弄药材,以前只当是谣传,谁知真有这样的事!怪道南三所里没人,想是都给他哄出去了。莫非他要学秦始皇炼长生不老药么,为什么连个把门的太监都没有?
她脑子里霎时乱哄哄绞作一团,就像被满盆冰雪兜头浇下,五脏六腑瞬间冷了个透骨。
皇帝眯眼看她,她趴在地上,耳垂上的珍珠耳坠子微微摆动,头深深低着,紫褐色的衣领下露出的一片颈子,白若凝脂。磕了头道:“奴才唐突,惊扰了圣驾,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把剩下的药馃子包好,淡漠道:“起来吧,你是第一个敢催朕的人。”
锦书站起身退到一旁,听见这话打了个噤,斟酌了才道:“奴才不知万岁爷在此。”
皇帝将五包药用细麻绳捆扎好,一举一动像模像样。自己也不禁失笑,如果不做皇帝,说不定能成个好大夫。想起她前头的不恭,有意拉长了脸,“照你这么说,倒是朕的不是了?”
锦书窒了窒,心道一口一个“我”,又亲自在这里杵药。当年自己虽见过他,到底离了十来丈远,看了个大概,只记得身量很高,身姿也挺拔,脸却没看清。这回算是头一趟见,认不出也在情理之中。遂躬了身道:“奴才万万不敢,奴才原在掖庭当差,是昨儿才到慈宁宫的。头里没有福气得见天颜,请主子恕奴才有眼无珠。”
皇帝背手站着,瞥了她一眼道:“你叫锦书?朕记得你,你是那个会写字的宫女。”
锦书心头抖了抖,他的言下之意是:朕都记得你,你有什么理由不记得朕?她不明白,这人有这样强悍的气势,为什么在她父亲脚下三跪九拜的时候,也能做到从容而卑微?这就是帝王心么?真是个深不可测的人!她恨自己,明明仇人就在面前,她却连一点底气都提不起来,只消他一个眼神,自己就丢盔弃甲了。似乎不光是害怕,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敬畏,多么的可悲,敬畏自己的仇人,她应该是最没出息的亡国帝姬了吧!
想着想着有些恼羞成怒,什么叫“朕记得你”?她是插在宇文家心上的一根刺,他怎么可能忘了?偏要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分明践踏她的尊严,虽然她早就没什么尊严可言了,却也不愿被他这样戏弄,于是她昂起了头,大义凛然道:“万岁爷好记性,我是锦书,慕容锦书!”
皇帝明显一怔,“慕容……锦书?”
锦书勾唇笑了笑,“我是大邺明治皇帝的女儿,封号是太常,万岁爷应该听说过吧!”
皇帝哦了声,抚着右手上的琥珀佛珠道:“慕容高巩的女儿,太常帝姬,慕容十五……朕攻进紫禁城时你才七岁,如今长得这么大了。”他的语气淡淡的,没有仇恨,没有怜悯,不带任何感情,就像是路上错身而过的陌生人,他们的人生从来没有过交集似的。
锦书有些出乎预料,她原以为他会发怒,或者直接命人把她拖到菜市口去杀头,贴个告示诏告天下,顺便看看能不能把慕容十六引出来劫法场……谁知他竟没有,让人觉得诡异。
皇帝慢慢在室内兜圈子,半昂起头道:“那么依你看,朕和你父亲,谁更适合做皇帝?朕是顺应天命,韬光养晦,十年砺一剑。你父亲为帝时,志、谋、术、决、学,他占了几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