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第3/4页)
没人会想到,这样的人也曾经是“逆匪”,被官方描绘成赤发卷须凶神恶煞,好像他发个邪功就能动摇大清根基。
“您有什么事,我会如实转达。”林玉婵没坐,尽量礼貌地说,“时候不早,您若要回浙江,还得赶快动身。”
何伟诚苦笑:“姑娘怪我抛弃敏官,转投江浙分舵,是不是?诚叔我身份有疑,洗不清,至今是通缉犯,平日不敢进城,只能窝在乡下。我其实……很惦念他。”
他指指桌上一个小布包。包里露出几捆麻绳,拴着些熏肉。
林玉婵心里冷笑。惦念他还给他使绊子。
她笑道:“要不等他醒了,这话当面说?东西当面给?否则我只怕转述不到位,他不信呢。”
何伟诚笑着摇头,稀稀拉拉的胡子在脸上飘。
“你果然新入会,不知往事。”他指指自己右手,“我的胳膊,是为他挡刀废掉的。”
林玉婵抿着嘴,点点头。
她问:“要派人叫醒敏官吗?”
何伟诚局促笑笑,摇头。
“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姑娘,其实也不必叫他,有些事不好当面讲……我知道敏官心里大约也恨我,但诚叔确是把他当我自己的孩子,若有害他的意思,祖师爷在天上不容。以前并没有事事顺着他,怕他走入歧途而已,他虽然也不容易,毕竟年纪小,我是长辈,不能坐视不管,总要担起些教导的责任。也许我教导得并不是太好,但我确实为他好,没有别的花花心思……”
何伟诚的语气小心翼翼,说的话却又理直气壮,别别扭扭的讲了半天,主题只是三个字:“为他好”。
林玉婵觉得这语气有点似曾相识。她记得以前在高中,一个高考的学姐被她父亲偷偷改了志愿,哭着要跳教学楼,老师校长来劝解的时候,那糊涂老豆就是这副模样——心痛加无奈,翻来覆去的辩解:“我怎么会害她呢?我希望她过得好啊!”
上了点年纪的人,总以为自己多活的那些岁月,是千金不换的陈年老汤,非要装好罐,打好包,光鲜亮丽的塞给后来者。却不料那里面装的东西,可能早已发馊变质了。
“可是,”何伟诚忽然抬眼,嶙峋的眉骨跳动,挤出一个笑,“姑娘,那日我听你一席话,才算有点明白,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我们老的也许不该多嘴,毕竟我们这辈子也都碌碌无为,什么有用的都没做成……”
林玉婵诧异地抬头。
“……而敏官至少能干出点事。如今连村里乡里都有人知道义兴,说有商人买了外国轮船,修修自己开起来,要航在长江里,航出大海,让洋人都追不上,给咱们中国人扬眉吐气……我听到这消息,你不知道,我心里是有点怕的……唉,我知道这孩子没学坏,只是跟我们老一辈不一样而已。但他要走别的路,我也没法帮他……
“姑娘也许知道,上任上海道台吴健彰,是我们洪门的人。他如今退隐乡下,种地为生。我去找了他,并一些小刀会的遗老,我们都决定,应该再给敏官试一试的机会。
“这是一千两银票,上海县内钱庄随时汇兑。我们老兄弟都穷,卖了些薄田才凑出的,望他不要嫌少。”
何伟诚翻过包裹。几块熏肉下面,压着个皱巴巴小信封。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朝林玉婵拱一拱手,用力推门。
“阿叔留步!”她突然回神,追到门口,“您来一趟不容易,这里有客房,您歇一夜,明日我让敏官亲自道谢。”
何伟诚摆摆手,笑道:“算啦。我跟他也没什么可说的,见面怕是又要吵起来。他从小不服我管……烦你去通报伙计,借我一艘小船,泊在浦东老地方,明日派人去取就好了。林姑娘,告辞。”
林玉婵亲自将他送到码头,看着那佝偻的身影上了小船。自己抓着那小信封,寒风里出神半天。
在过去的几千年里,年长者用经验给后人铺路,少有失败。
然而时代在变化。短短几十年,珍贵的人生经验变得一文不值,积攒了一肚子的智慧变质出了馊味。他们被飞速变化的世界裹挟着,被迫在那光怪陆离的新海洋里挣扎探索,很多人就此沉了下去。
小船解缆,载着老一辈那无处诉说的悲凉。船尾托着破碎的月光,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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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苏敏官早早就醒,前一日的迷离神色无影无踪,回复了冷漠深沉的常态。
他听了林玉婵的叙述,也没有多做表示,只是接过那带熏肉味道的银票,说:“有劳了。”
他自觉前一日酒后失言,难以收场,于是祭出了惯常的防御策略,假作无事发生。
他梳洗清爽,穿了平日少穿的深绛色长袍,带着些年关底的正式感,又显得客气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