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第3/4页)
康普顿先生停顿片刻,看着对面那只晃动的鹰钩鼻,又微笑补充:“况且这不也正说明,他们的旗舰——咱们西方人制造的蒸汽轮船,据说还是从贵行买过去的——强韧□□,不畏火炮?这是给咱们长脸啊!经理先生,您想想,旗昌洋行一艘淘汰了的轮船,都能如此出色,这难道不也是给贵行最好的广告?”
金能亨哑口无言,气冲冲地想,那你们倒是在报道里说一下,轮船是从我们这买的呀!
不过他马上想起来,义兴苏老板不知哪里找个洋人做委托——明显是西方列强中出了叛徒——从旗昌这里骗了轮船,他引为奇耻大辱,放出话去,谁都不许将这件事乱宣扬。
他自己的锅。
“那,那这里,”金能亨不甘示弱,指下一段,“他们的货损毁大半,赔不起,眼看就是连年官司——你们怎敢颠倒黑白,说他们是信誉过硬?”
“哪有颠倒黑白,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收起您那错误的指控。”康普顿先生不耐烦地转钢笔,“您到底有没有仔细看这篇报道的全文?E.C.班内特先生,也就是本文作者,亲自会见了义兴船行的话事人苏先生,得他亲口许诺,只要签署了保险协议的货物,一律全额赔付——要知道,这样爽快而负责的态度,在西方商人中也不多见。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寻找保险条款中的漏洞,让那些可怜的客户一分钱也拿不到——这样积极负责的态度,这种完美无缺的契约精神,难道不值得多写几笔,引为日后沪上华洋商人的典范吗?”
金能亨脸色一白,摸着鹰钩鼻,喃喃道:“他肯全额赔付?”
嘴上大话谁都能说。可一旦印到报纸上,白纸黑字,完全赖不得。
也就是说明,义兴船行认栽,打算大出血了。
可是,这又和金能亨的设想不太一样。
金能亨设想的“大出血”,是打碎牙齿肚里咽,让他们有苦说不出。
可事到如今,义兴出血倒是出血了,可却换来了一篇位于报纸头版、价值连城的广告!
如果按照收费广告的字数来算,这广告费简直太划算了。
金能亨经理来到报馆的路上,至少看到三四个西洋路人,捧着报纸读得津津有味,一边照着报纸上的拼音,艰难地学舌“义兴”的发音。
他鹰钩鼻都要气歪了!
这个E.C.班内特到底是谁,居然如此不遗余力地帮中国人说话,简直太缺乏西方列强的觉悟了!
金能亨经理手杖点地,自言自语:“全额赔付——全额赔付,他哪来的钱?没有银行给他放贷款啊……”
康普顿先生微笑:“您说我们的报馆有立场偏向,从某种意义上,这话也不十分错——请您抬头看我身后的字,正义、真理、友善,这正是《北华捷报》的立场所在。任何人,不论国籍、肤色、宗教,只要他尊重这三个信条,就值得我们大书特书。”
康普顿先生说完,脸色微微一沉,意味深长地看了金能亨一眼。
E.C.班内特的这篇报道,虽然通篇没提那袭击义兴的土匪从何而来,但字里行间已经暗示,这些土匪并非寻常毛贼,而是有组织有纪律,有备而来,这才和义兴打出一场业界少见的激烈战斗。
而稍微懂行点的人都知道,义兴船行在华人船运中独领风骚,它最大的几家竞争对手,并不是中国人。
康普顿先生给自己斟一杯红茶,似是自言自语,轻声说:“我的女儿在中国学到一句俚语,叫做‘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中国人虽软弱可欺,但把他们欺负狠了,难免酝酿出极端排外的情绪。到那时,最先受到冲击的,必定是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侨民……唉,只可惜,有些目光短浅之人,难以想通这些道理。”
他饮尽红茶,示意秘书送客。
金能亨经理咬着后槽牙,将团成一团的报纸丢出窗外,脚步声重重的下了楼。
茶壶空空。康普顿先生俯身,从办公桌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一罐新的博雅精制茶,打开铁盖,吸一口里面香气,重新充满工作干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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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一千三百五十英镑,外加四十两银子保险赔偿。嗯,还有去年买船的借款,今日一并还清。为了避免汇率损失,我就都直接还银票了——要再点一遍吗?”
林玉婵微微一笑,摇摇头。
桌子上凌乱的一沓银票汇票,新旧不一,手写字迹各不相同。她一张张的摞好,装进信封,收进贴身的腰包里。
然后取出几张借条。苏敏官接过,确认是原件,当着她面撕掉烧毁,然后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余灰。
距手术已经过去两个星期。苏敏官已经从重伤中恢复过来。尽管气色仍然略显苍白,但举手投足间重新充满力量。
“阿妹,多谢。”还清了钱,他才露出笑容,起身朝她拱手,“没有你的应急周转,我还真没法做到‘全额赔付’,只能让洋人看笑话。义兴上下,这次都欠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