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第4/4页)
苏敏官并不认得他。但从他的发型气质来看,无疑是第二批从南京城内逃脱的太平军难民之一。
“这个驼子,跑到一座乡村教堂,宣称他信上帝,请当地教士把他带到外国去居住。而那位教士,恰好是我的熟人。”金能亨鄙夷地看着那人,“苏先生,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那位军官朋友,会专门盯着你的轮船了吧?”
苏敏官慢慢点头。
人心隔肚皮。这个人为了逃出南京,为了谋得一个活命的机会,显然挤占了两个妇女儿童的名额。本身就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徒。
然后,为了谋求更好的生活,又或许是在洋人教士的哄骗之下,选择了出卖曾经救他的义兴船行。
“我猜,”苏敏官不再看那个驼子,对金能亨说,“这便是指控我的‘人证’了?”
驼子奋力抬头,小声嘟囔:“苏大侠,老板,小的不是有心……洋人说他们要跟你合作,是、是朋友……小的糊里糊涂就信了,就告诉他们是你救了我们……他们对你也没有恶意,真的,他们对小的保证过……”
苏敏官半闭眼帘,盯着他的驼背,一泓春水般的眼睛里。蓦地漏出寒意。
然后春水合拢,他忽然笑了,拍拍那驼子肩膀,大度地说:“你是拿钱买命,咱们钱货两清,风险我担着。我不怪你。”
做过买卖的都知道,在仓储、运输的过程中,不论多么认真小心,不论拣选的货物多么新鲜结实,假以时日,也必定会有那么一小部分坏掉烂掉、破损丢失、卖不出去。
这一部分便是货品损耗,只能减少,不能根除。要记录在成本之内,进货出货时都要考虑到。
眼前这位食碗面反碗底的驼子,毫无疑问,就是救人计划中的“损耗”。
金能亨听不懂汉语,听着苏敏官和驼子对话的语气,兴奋地猜测:“你承认了?”
苏敏官不答,走向门口,一边用他那很讨打的女王英音说:“如果金能亨先生觉得这些人证物证就可以令我的船行陷入万劫不复,那你不妨试试,就当是为了学习大清国司法系统,交个学费。”
金能亨看着他那淡定自然的神色,陷入了一瞬间的自我怀疑。
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难道是驼子说瞎话,他的军官朋友眼瞎了?
不,不可能。这个飞速成长的华人船行有太多的神秘之处。苏敏官绝不是那种规规矩矩做生意的那种人。那么多中国商人都在规规矩矩的苟且偷生,凭什么他能后来居上、引领风骚?
洋楼外面的大街上隐约传来锣鼓声。散了场的戏班子招摇过市,小孩子嬉闹追逐。华人巡捕也沉浸在过节气氛中,很不走心地驱赶两声,然后似乎是加入了热闹的队伍,催促那收工的戏班子:“唱一段!再唱一段!”
金能亨被这些噪音弄得耳鸣,招手让仆人进来,从纸篓里捡出那份揉皱了的合约,铺平摆回桌上。
“既然苏先生这么想挑战一下洋行的法务实力,那我们也可以给你上一课。”金能亨眼角闪出阴险一笑,“你有两个钟头的时间细想——我在巡捕房的熟人已经收到我的口信。等到午夜钟声敲响,他们便会包围义兴船行,翻开每一块地板,找到每一件可疑的证据——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那时,你的员工下属们应该还兴高采烈地留在苏州河中,欣赏那可笑的中国戏剧吧?”
苏敏官脸色微变:“这不合法——”
“本人刚刚竞选成功,成为工部局董事,并且主持修改了相关法令。现在它合法了。我可以命令巡捕在任意时间搜索可疑的中国商铺。”金能亨露出胜利的微笑,“从义兴船行中得到的任何证据,我会让人统统呈给大清政府,并且拿回丰厚的赏金。如果你不愿看到这一切发生的话……”
他指了指桌上那皱巴巴的文书草稿。
“现在我要和朋友们去欣赏音乐演出了。”金能亨将一支钢笔撂在桌上,“苏先生,随时欢迎你的加入。”
金能亨转身,矫揉造作的笑容从脸上消失,大步而走,留下一道敞开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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