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若只初见(第4/5页)
我的脸蓦地红了。在我们那个时代,“男色”还不是一个可以公开发售的概念,被翩翩这样大胆地一说,真可谓惊世骇俗。而且我立即注意到,翩翩手里玩弄的正是从我这里抢去的中华铅笔——我很喜欢这种铅笔,墨绿颜色与卷笔刀刨出来的木纹截面相衬,十分整齐漂亮。
“喂,你呆头呆脑发什么愣?有没有听见我说话?”翩翩嗔怪地捏了我一把。
我疼得腰肢一紧,急忙按住她的手,忍了气冷笑道:“什么叫‘只绽放一季’?你又知道?年纪轻轻便一副历尽沧桑的口吻!漂亮的男孩子有什么好?他们比漂亮的女孩子更容易被人惯坏,多数成不了气候——社会上也不以这个作为衡量男生的标准,他们要做到的是学识好、人品正、有责任感……”
“得了得了!”翩翩不满地白我一眼,“晏湘裙你真是‘煮鹤焚琴’,所有的兴致都被你扫光了——我们讨论的是梦想,你却巴巴地张贴征婚启事——我看你应该再加上几条:为人本分、奉公守法、吃苦耐劳、谨小慎微……哈!”
翩翩有时是很刻薄的,我愣一下,被她的激烈压了气势,但还是勉强争辩道:“可是再美丽的男孩子也会长大变老,谁又能保证一辈子的事呢?况且靠脸吃饭,也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所以我从不追捧那些偶像明星,他们的黄金时段也不过就那么两三年,然后就如刹那坍塌的七宝阁:满眼瓦砾、面目全非……”说着说着自己也兴味索然起来,余下的话淹没在窗外的花樱里,于是我叹气道:“我们不要争执了,翩翩,永明寿禅师有云‘故知空华生病眼,空本无华;邪见起妄心,法本无见。’大家遵从的是不同的‘道’,谁也说服不了谁,何必在这一点上浪费时间呢?”
但是翩翩很容易被分散精力,露出夸张的惊异表情,“怎么湘裙,你开始读禅诗了?你比我想像中还要博学呢!”
我被她逗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也好算博学?翩翩你真应该多读点书——”顿一下又正色道,“其实翩翩,我何尝不向往你所说的那种盛况呢?但那种场景只会出现在安徒生的故事里:《猫皮姑娘》或者《跳舞跳破的鞋子》,我没有那样的背景和条件,所以只好压抑住自己的虚慕之心。但关于漂亮的男孩子,我始终不能苟同你的意见。那是和我们的世界绝无交集的另一种生物,以我们这个阶段,根本近不得碰不得。”
固执的翩翩此时突然沉吟起来,仿佛受了感悟的样子,“湘裙,你的话也不无道理,漂亮的男孩子好比那些晨露、珍珠,特别经不得岁月。”
“又有什么人能逃得过岁月的挫磨呢?古诗说‘大抵好物不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就是这个道理。”我用三角尺反复度量物理杠杆的受力点,但是心不在此,试了几次都找不到正确的方位,只得作罢,抬头对翩翩苦笑,“看看我们周围的人群,又有谁吃了唐僧肉,可以跳脱六道轮回呢?所以社会上看中的还是家境、教养和自身才识,或者还要加上地位和金钱,而相貌倒渐渐退了下去——这是自古以来人类的宿命,‘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翩翩呆了一般地咀嚼这两句话,“这是哪里的句子?真好听,再多念两句。”
我笑着接下去,“‘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这是昆剧《游园惊梦》里的唱词,我也是偶尔听来,觉得辞藻华丽,就记在历史书背面,上课闷的时候拿出来读一读。”
翩翩还在发呆,“湘裙,为你的缘故,我要重读元曲,并且要多买些佛经来看!”
“《牡丹亭》是晚明时汤显祖写的,不会编在元曲里。”我横她一眼,又惋惜又无奈,“翩翩,你要是读正经书有这个决心就好了,依你的聪明,考个二流大学还不是探囊取物一般?可现在,你看,你的心思全花错了路数……”
翩翩学着我的语气说,“湘裙,你是个聪明人,却是个大俗人!日日过得辛苦如一只工蜂,何曾花少许心思在讨好自己上?况且,”她赌气道,并不肯轻易原谅我,“我又不想做盗贼,干什么要探囊取物?”
我没有答话,翩翩说得对,她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一世做人不用顾忌周遭的眼光。而我,不用人家耳提面命地教导“君恩父慈”,自己就先气怯了下去。
所以,她是蝴蝶,我是工蜂。
“湘裙,”翩翩还要说什么,台上的老师敲了敲板擦,“那两位同学——”我和翩翩偷偷伸一下舌头,一笑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