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语成箴(第8/11页)
不过是一首极普通的流行歌曲,伴奏用的也是简单的钢琴和贝司,但是被她用凄婉清丽的唱腔演绎起来却有说不出的美好,仿佛海市蜃楼一般,近在咫尺却又毫不相干。
这股颓废淫靡之风一直延续到服装界。时尚杂志里预告冬装的模特都纷纷做帝政遗风打扮:鲜艳绣花的披风斗篷搭配紧身裤和九分袜,长及膝上的靴子大受欢迎。各个品牌争相复古,又将这复古推至淫晦——东方式的淫晦——印度风情的麝香黄隐藏在紫绸掀开的香风里,藏青布的绣袄偏用桃红杉子做抹胸,翡翠织锦大领毛衣翻出一截石榴红。
而日本设计师将这一切都合理化风格化——有一件天价的大氅,像牙色生丝面生滚出一圈银狐毛,大马士革红织锦的艳丽里子嵌满了紫金线浮雕花。而翩翩就不惜重金地买下来。这摩洛哥式的长外衣,颜色尤其稀绝,可以和任何灯光溶成漠漠沙地,领口袖端设计成古希腊的宽敞样式,密密镶着两圈动物皮毛,说不清是水獭还是驼绒,然而一举手一投足,在摺起一角或翻起的袖筒中又能窥见细致的绣工。
我冷眼看着桑子明愈陷愈深的眼神,想起李白的《陌上桑》: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可是就算我等断了肠子,这浮萍一样的男子,怕是和我也没什么相干——我一向自诩聪明,难道连这一点也看不穿么?
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反倒更加难过;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依旧情难自抑;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却更加自暴自弃——我到底是怎么了,失常如此?
人生自古有情痴。谁说痴枉,与色相无关!
圣诞前后是最热闹的日子,同学们多少受了些西洋教化,仗着学校不明令禁止,都偷偷互相准备起节日礼物来。我本最不屑这等行径,觉得世俗无聊,但今年突然跻身其中——非是被那些离愁别绪感染了心性,乃是我查到了学生名录——桑子明的生日就在平安夜那天。
那是个周五的下午,我借故提早离开了学校,跳上开往市中心的街车。虽然一早在校服外加了件黑外套,但还是被四周的人识破了学生身份,纷纷用诧异的神色打量我——不过也许是自己多心。然而在这样的辰光出来,于我还是第一次,所以纵是烂熟于胸的景色也觉得新鲜:听听四周的市井喧闹,看看人家的花花草草,闻闻熟食的喷香扑鼻,果然比关在沉闷的课室里轻松很多。
因为是起始站,车上没什么人,司机面前的阔大弦窗里,正映照着浑圆绚丽的夕阳,满眼的金光洒进来,充满了奇幻般的宁静。我前面的排座里坐了三个中年男子,正在激烈地讨论什么,而且越说声音越大,伴着手舞足蹈,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突地他们又静默下来,仿佛一致被窗外什么了不得的好景色所吸引,然而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不过是千篇一律的破败店铺和陈旧招牌罢了。
好容易到了市中心,正是下班时分,街头巷口的菜馆已经飘出葱盐的香味。男男女女川流不息,电车像根缝衣针一样在狭窄的街道上蜿蜒前行。交通灯变幻着颜色,公用电话亭前站立着不耐烦的少女,小贩们支起自己的帆布摊。破败的店铺放送出廉价而略显过时的流行歌曲,时而夹杂着平板又聒噪的“晚报”“收废品”的叫卖声。
我像一匹被世界抛弃的野马,一个人孤独地踯躅在这条商业街,并且挨家挨户浏览着他们的橱窗。
突然,我的目光被一只小小的玻璃球刺痛了——那是一家幽暗而不起眼的礼品店,马上要结业的样子,看摊的小姑娘不知是不是老板,连灯泡都舍不得打开。
那个小玻璃球被搁置在墙角展架上,一个最易忽略的角落,仿佛是为了不引人注目而刻意摆放。我掂起脚尖,小心翼翼取下来,仔细拂去上面的微尘,拿在脸颊前轻轻摇晃,透明玻璃罩里就立即下起了飘摇的白雪。
我居住的这个城市甚少下雪,倒是潮热的天气一直漫长无期——雪对我而言遥远又美丽,像藏在桃木书架上的一个童话,轻易触碰不得。
我是那样的满心眷恋,几乎舍不得讨价还价,立即付了钱,将它捧在我的掌心,逃也似的跑出了店。冰冷的玻璃球,蕴涵着所有神秘的惊喜,随着身体的轻轻抖动,温柔的雪片就惆怅零落,美丽而陌生的情形,又奇妙又诡异。我完全被它迷住了。
晚上去翩翩家吃饭,在冉冉的薄雾和清寒的空气里,她家大房子亮起一片黄色的灯光,远远望去,暖眼而又暖心。
仆佣们准备晚餐,翩翩开了一瓶84年份的法国红酒助兴,“我爸爸说,八十年代是法国红酒最美好的十年,支支都值得久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