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一片孤城烽火烈(第2/6页)

“拥挤逼仄。”罗小雄摇头纠正他,“不是拥挤逼人,那个字读‘ze’好吗。”

“‘厂’字下面有个‘人’。字读半边音嘛!什么啧不啧。”郑伊健诡辩。

“真的读‘ze’。古代象形文字模拟一个人在山洞里的情境。”罗小雄耐心解释道,“杜甫有首诗就叫作《逼仄行赠毕曜》,开篇两句就是‘逼仄何逼仄,我居巷南子巷北。可恨邻里间,十日不一见颜色’……”

“去你妈的,逼人逼仄不都差不多?总之就是地方小逼得人抬不起头来!”郑伊健恼羞成怒把报纸团成一团,朝罗小雄丢去,正中他面门。

铺子里突然破空飞出来一只电工手套,正中郑伊健后脑勺,那是正在修车的雅乐丢出来的,手势极准:“郑伊健,巴黎在呢,小孩子面前不许讲脏话。”

巴黎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刚吃好油炸臭豆腐,现在又在一边啃一只硕大的油炸鸡腿,一边目不转睛地看雅乐修车。这小孩简直太能吃了,食欲大得惊人,不管谁给她什么食物,冷的、热的、酸的、甜的、辣的、软的、硬的,她全都能吞进肚子里去,估计是流落街头的时候给饿惨了,有创伤性后遗症。

炮仗从巷子外走进来,从一个纸袋里掏出塑料盒装的红宝石蛋糕,一盒塞给巴黎,一盒递到雅乐手边。

雅乐动作娴熟地调整着助动车离合器,瞥了一眼炮仗:“你奶奶房子的产权问题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她的话声虽然不高,但在场的每个男孩都听到了。这是个敏感的问题,虽然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但那天在长阳街上,穷凶极恶的王波军当街扇了雅乐一个耳光的一幕再度浮现在各人眼前,这远比他们自己挨打更难受,更愤怒。

炮仗看了看郑伊健,互换了下眼神,开口道:“没事,我会解决的。”

雅乐修着车没发现,罗小雄却把炮仗和郑伊健两人的小眼神都看在了眼里。炮仗家的故事罗小雄还是听小甜甜说起的。小甜甜不仅喜欢假扮女人,嚼舌根的功夫也一点不逊于女人。

遥想当年,炮仗和王波军他们娘因为不满意家境困顿,整天哭闹,没有一天不责骂他们在围巾厂里工作的爹。德庆坊里这样的家庭多如牛毛,不是男的喝醉了酒打老婆,就是悍妇撕掉结婚证户口本将老公扫地出门。接下去的剧情无非是男人酒醒后下跪给老婆赔罪,悍妇撒够气后敞开家门放老公回来。每户人家相安无事时看别人家笑话,自家闹矛盾时又成为别人观摩的对象,大家全都习惯了,挺和谐的。

直到有一天,炮仗家悄无声息,再无吵闹声传出。后来大家才知道,炮仗娘甩下炮仗爹和两个孩子不辞而别,连婚都没离,直接就跟什么人跑了。那一年王波军八岁,炮仗三岁,正是狗都嫌烦的年纪。炮仗爹欲哭无泪,差点上吊,但上有老,下有小,最终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苦熬了两年,八十年代末,改革开放在滨海产生阵痛,各种效益不好的厂开始资产重组,国营围巾厂也因为质量差销路更差而倒闭了。炮仗爹领了一笔少得可怜的清退金,脚步蹒跚地回到蜗牛壳一样的棚户房子里。家徒四壁,找不到工作,老婆早跟人跑了,小儿子嗷嗷待哺,大儿子四处惹祸全年无休,高堂老母年事已高,一辈子没过享一天福还要操劳帮着带小孩。种种犯愁涌上心头,炮仗爹虽然没有一夜白头,却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变成了一个安静的精神病。一次炮仗奶奶买菜回来,看到儿子坐在床边上抱着孙子喂他吃东西,本来是很温馨的一个画面,但炮仗爹脸上的微笑实在是太诡异了。炮仗奶奶走近了才看清,那只递到炮仗嘴边的碗里盛的不是糖水米粥,而是浸泡在开水里的一支已经爆裂了的水银流泻的体温计!

之后不久,炮仗爹就被送进精神病院了。因为如果不进精神病院房,他很有可能就要被关进牢房。虽然《二十四孝》里有个叫郭巨的贫寒大孝子为了赡养老母,和老婆商量着把自己儿子埋掉以节约口粮,上天都为其孝心感动,赐以黄金,还被作为侍奉母亲的榜样和典范写进教科书供全天下儿子学习,但毕竟现在时代不同了,社会主义国家怎么可能饿死人呢,杀子奉母就完全没道理了。炮仗爹如果不是疯病发作意识不清,就是潜意识里打算毒死亲生儿子减少家庭负担。前者住院,后者就是谋杀重罪。

炮仗爹被关进精神病院后,俩兄弟就全靠老奶奶拉扯长大。兄弟俩非但没有情同手足,反而势成水火。王波军那时候十来岁,整天跟着街上的小流氓混,已经彻底成了个野孩子,对家毫无眷恋,自私暴戾,一不高兴就把比自己小五岁的弟弟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