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十四)流芳易成伤(第2/4页)
他受了致命伤,手边又无救得性命的草药。金五则是服了剧毒的血苦实,与破戒僧一战损耗甚重。
金五说:“赌赢了有何好处?”
金十八笑道:“…后死的人要替前头那位收尸。”
“那和输赢有何干系?”金五撇过了眼道,似是不想再多看他身上伤口一眼。“只是死的早晚问题罢了。”
许久未听见响动,金五倏地回头,却看见金十八含笑望着自己。雨点落在他有些发青的面颊上、因血与泥水而变得黏滑的发丝上、涣散的两眼里,泛起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涟涟水光。
“你赌什么?”他问金五。
黑衣罗刹低垂了眉眼,以平静得可怕的声音说:“我赌…我们两人都会死。”
风雨凄凄,遍山红枫如血。渺茫白雾在林间漫开,将四下八方吞在一片沧凉浑沌里。红墙黑瓦的寺庙、矗立的塔林、曲折的长廊忽而在雨雾里隐没了。三人坐在青松下,寒雨从乌沉阴云里溢出,一股股泻在他们身上。
金十八微弱地摇了摇头。
他说:“我赌——你不会死。少楼主,你会活下去的。”
这句话似一道惊雷般在金五心头炸开,他眼眸倏忽一动。那一刻他忽而觉得天地间仿若风停雨歇,昏鸦声黯,一阵彻骨悚寒袭上心来。
黑衣罗刹默然片刻,道:“为什么你能说出这话?”他侧身过来死死盯着金十八,声音已有些急促了。“我自己都没法料到的事、说出的话,为何你能如此肯定?”
濒死的刺客咳了几声,面上依旧带着那虚弱的、对金五来说相当刺目的微笑。“……因为你不同。”
“哪里不同?同为丧家之犬,有何相异之处?”
“你可能记不得了,但我是记得的…”金十八道,“少楼主,我记得我原来是谁……也记得在候天楼初遇你时的事。”他发出干哑的笑声,回忆道。“我们皆是流离失所的野狗…什么轻贱活儿都做得来……但那时你可犟得很,像个大户人家的娇贵少爷一样…连左楼主都敢顶撞,说什么都不肯低头,恐怕连几头牛都拉不住你…当时我在想,像你这般又傲又倔的人物怎么会来做刺客!候天楼刺客命不值钱…死也不由得自己……”
说了这么一大串话,他又咳了几声。这回血从他的口里流出,深得几乎辨不清颜色。
金五瞪他,口气却并没那么冰冷。“你少说两句。”
“咳……此时不说,更待何时?”金十八神志不清,说起话来颠三倒四,“说说我的事罢…我头脑愚钝,不像少楼主你这般机灵……楼主也不屑灌我药喝,所以有些事倒还记得……”
他道。“你知道候天楼刺客是从何处来的么…都是楼主寻来的。我长你六岁…十年前我随着爹娘在延庆州郊批八字,那时正闹饥荒…谁家不是易子而食,析骸以爨?我爹盘算着把我卖掉的那日…忽地来了个女人,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久…说要买我走,然后便用几碗米汤换了我。”
金五的眼里透出肃杀之气:“那人是左不正。”
“不错,是左楼主……她说我眼睛像她情人,便要了我去。待我到了寺里…才知道她搜了一批长得像她情人的人……”金十八缓慢道,“有的是流民,有的是从不知何处的人家里掳来的孩儿…总之有很多……候天楼刺客皆是这些人……”
他忽而扯住了金五的衣角,一字一顿道:“我…我的名字是……”突然间,他睁大了眼,茫然起来了。“…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
三娘木木地握着他的手,道:“你是…延庆州人。”
金十八:“唉,没错。我是从延庆州来的…可我的名字为何?想不起来了…这条命也不过几碗米汤的价钱,今日能死在江湖第十手里,也不枉此生了。”
“…没出息。”金五骂他,声音里却带着微不可察的颤音。
“是,少楼主你最有出息,”金十八用所剩不多的力气和他贫嘴。“…即便要死,也要死在天下第一手里,这样才体面。”
他二人相顾无言。金十八眨了眨眼,精神忽而奇异地振起,以不可思议的口吻道:“啊呀,天亮了…是么?天亮啦。若是亮了,便好了…”
左三娘去看天空,暗沉的红叶间露出一角晦暗的乌云,连一丝天光都泄不下来。
金五的眼神宁静,他低声道:“还没亮。天从未亮过。”
他只听到雨水轻慢地从叶缘滑落,碎入地里瞬时不见的声音。淅沥雨声里,金十八发紫的唇间忽而飘出一串古怪的、断续的乐音——他在轻轻地哼着什么调子。
“你听过…丧歌么?”金十八道,“……替我唱支丧歌罢,少楼主。”
黑衣罗刹想起他曾藏在树梢里看过别人出殡的行列,有人在棺木后摔碎亡者生前的碗罐,扛着棺木的人带着木然僵硬的表情,惨白的引魂幡飘在风里。后来二八人团坐在坟前,歌师击鼓,手足舞动,唱起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