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万艳书 上册》(6)(第6/6页)
猫儿姑大笑,“什么‘卖艺不卖身’?全都是那帮贫士捏出来的穷酸梦。卖艺就是为了卖身,卖个更高的价儿。你们这样子的姑娘是给最有钱、最有权的男人们消受的,对那些个白衣酸丁,当然告诉他不卖,他们就倾家荡产也买不起你们一夜。好了,就这个样子,睡吧。我夜里头会进来巡查,谁睡歪了,就是一尺子。”
她扭身去了,后半夜又进来过两回,尺子就直接抽在佛儿和万漪的身上,把睡梦正酣的她们抽得跳起来。她们忙收拢起乱摊乱放的四肢,把一手曲起在脸边,一手平放在身侧,再把舌上的茶饼压一压实,战战兢兢地再次睡去。自始至终,唯独书影睡得纹丝不乱,因为她根本就没睡着。
她的心口在一刻不停地绞痛,自命运转折的那一日——姊妹兄弟伏地饮泣、父亲抽身而去的那一日,她的心就痛个不停。仿似是有一只翻云覆雨之手随便一挥,就把她的心挥落在泥淖,受万人的踩踏。而她这一颗细幼的心从前分明是玉盘上的宝、手掌里的珠啊!父亲每每把她的小脸捧在掌心,爱惜地轻抚。姐姐就凝立在一旁,困惑而怅惘,“爹爹如何只抱妹妹,却不抱我?”父亲笑起来,“儿大避母,女大避父。你日渐长成,为父自该有所避忌,怎能再如幼时一般和你亲密无间?妹妹还是个孩童,须当不妨。”坐在父亲膝头的书影听了,两眼一转道:“那影儿一辈子也不长大,爹爹就可以一辈子像这样子抱我、亲我。”父亲笑着同她抵一抵额心,“爹爹何敢做此奢想?待你出落成风仪玉立的女子,有了自己的夫婿和子女,只嫌爹爹这个老头子又老又笨,连话也懒得和我说一句的时候,爹爹只把你现在这一副小模样放在心里头回思摩挲,便已很好。”
一室暗影间,泪水席卷过书影的脸庞,一幕幕过往刺入她胸膛。她还来不及挡一挡这无边的极痛,未来的幻影业已铺天盖地地袭来。她看到她自己,一如今日所见的那一对艳妓,温雪和凉春,笑语连篇地被某个肥蠢的男人满拥在怀中。待她出落成风仪玉立的女子——父亲曾说过——就连他也无权再亲昵地拥她入怀,那么她又怎能允许另一个、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男人放肆地拥抱她父亲珍爱的女儿?允许他们用权和钱来购买她的技艺,再购买她的身体?
但她该怎么办?那只把她打落泥淖的巨手会一步步地逼迫她,这只手里头握有淑女脸儿、仙姑索、棺材馅、金鱼缸……数不清的胁迫与惩罚、恐吓和羞辱,连睡着了都还有一把随时会重重敲下来的竹戒尺,而她,她只有这一脸尚且温热的眼泪,她只是一个赤手空拳的十一岁的孩子,拿什么去和命运的巨手讲道理、和它打一架?书影不知道,是不是不曾被捧在掌心里呵护过,就不会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此难以忍受?她只知道,假如当真如万漪所说,人间原本就是这样的话,那她祝书影要离开这样的人间。
死亡的念头又一次盘踞了书影的心,她盯着藏蓝色的窗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沉思着。到天光破晓时,她猛然弹身一坐,生怕自己会高兴得放声大喊。她居然会那么蠢,这阵子才想到!
她先用舌尖把嘴里那块已被唾液筛淡了香味的茶饼顶出来,噗的一声吐去了铺下,就揭开被、跳下床、套上鞋。她正待跑开,又停脚,回身向沉梦之中的万漪俯过去。挨过两尺子后,万漪终于学会睡得端端正正。书影憋着声音向她道:“姐姐,你为人良善,愿你好人有好报,一世平安。”她悄悄摸了摸万漪的手,转身而出。
书影就要溜走了,从这所屋子,从这个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