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万艳书 上册》(9)(第2/5页)

娇奴和秀奴却目不斜视,双双捧着脸盆漱杯等物,每走一步脸上的怒色就减去一分,笑意就平添一分,待到了床边,声音里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笑。

“姑娘起了,昨儿回来那么晚,怎不再多睡会儿?”

“姑娘漱口,姑娘擦脸,小心热。”

憨奴就立在紧里头,只望着床外的书影,冲她摆摆手,“你来。啧,抹布先放下一边,笨头笨脑的。”

书影赶忙把目光从那石狮上移开,又放开了抹布,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床罩向内走去。这时候早已过午,满地日光斜铺,但床里依然是一片暗沉,只看得到一双幽深的眼睛,其间聚集着细小而严苛的闪光。足有小半刻,白凤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打量著书影,当她开口时,她把她叫作“丽奴”。

书影早在对面逼人的注视下挪开了两眼,光盯着自个儿的脚尖。她听白凤又唤了一声“丽奴”,随即手臂就被谁一戳。

她抬脸看过去,正对上憨奴的一脸嫌恶,“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姑娘叫你,怎的不吱声?”

书影的眼睛已适应了此间的光线,她终于看清床板上七十二神仙的雕花,还有掩在众仙之后的白凤的脸。她的脸晶莹剔透,嘴角微牵着一丝说不出什么含义的笑,“丽奴,我在叫你,把茶端上来。”

书影朝左右瞅了瞅,而后才带着一丝迷惑道:“我不叫丽奴。”

白凤嘴角的微笑有了含义,那是毫不加掩饰的讥讽。“下人的名字都是主子给起的,我叫你丽奴,你就是丽奴。丽奴,给我把茶端上来。”

憨奴早将一盅茶送到了书影的鼻子底下,书影咬咬牙接过来,就听得白凤“咝”的一声,“你的手怎么这么脏?”

书影瞄了一下自己捧茶的双手,指尖确有些尘污。“才擦地来着。”

“听你这口气,倒像受了天大的冤屈一样。是你自个儿说要当丫头的,擦地原就是丫头的本分,你若受不住,只管开口便是,我这就送你回去当倌人。”

“我并没说受不住。”

“那你倒是把茶端上来呀,杵在那儿等人服侍你吗?”

书影抻长了两臂,又见白凤把脸孔皱在一起道:“谁要吃这泥爪子送上来的茶?重倒一盏来。”憨奴复在一旁把手一点,书影见床头摆着张红木几,上头有茶盅茶杯,便从怀中掏出绢子擦了擦两手,过去新倒过一盅茶。

谁想白凤只浅呷了一口,就“噗”地全喷了出来,“你成心的吧,倒这样滚烫的茶水给我,烫烂了我的舌头,便没人说你了?”

“茶不是我冲的,就算有人成心,也不是我。”

“呵!我说一句,你顶一句,这难不成是你们祝府的规矩?从前你当小姐的时候就拿这种规矩教丫头?”

从前——就是这个词唤起了一切:父兄姊妹,豪奴美婢,雕梁画栋,华灯古书……先前白凤那口水有一半都喷在书影的胸前,连她下颊也溅上了一块。书影先只觉脸上挂着热热的几滴水,很快就觉出热水直涌进眼底和嗓子里。她猛力睁大了两眼,却把嘴唇紧紧闭住。

白凤欠起身,仿似在热切地等待着那个小姑娘哭出来,又因总是等不到而现出一丝扫兴的神色。“我吃我自家的茶,碍着谁了?倒得瞧你的难看脸色。若不是盛公爷的面子,我哪来这样的好脾气?”

“姑娘何必和这玩意儿置气?”憨奴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金漆大托盘,她拿肩膀挤开书影,就把盘子呈在了白凤面前。

书影见那盘中铺满了各色宝石,足有近百颗;她从小生长于富贵,一瞥间便知颗颗都是上等成色,却不知白凤要这么些个宝石做什么,就算穿珠花,也用不了这样一大盘。

她虽疑惑,但也不会开口问,憨奴却自行在前头讲起来:“我告诉你,这一盘全是九千岁赏给我们姑娘的,好叫姑娘一睁眼就瞧着五色宝石‘养眼’。你听懂了没有?我们姑娘的这一双眼睛是得拿最贵、最美的宝石养护着,哪里禁得起你这样的粗蠢玩意儿?”

白凤把她那阔大幽深的眸子在宝石堆里淡然逡巡着,抛下不冷不热的一句:“行了祝小姐,我可真不敢多劳了,快快请您下去吧。”

这一句便犹如皇恩大赦,书影即刻调身而去,却又被喝住:“回来!”

白凤仍垂目盯着五光十色的宝石,把一只手往床外一展,素绫寝衣的衣袖倏然一滑,就剥出白藕也似的一段手腕,腕上却带着一片淡淡的青迹。“茶拿走。滚吧。”

书影的两截胳膊也在洗得看不出本色的袖筒里拔出来老长,她从白凤手里端过茶放回几上,别过身就走;才走出床罩,又猛闻得谁喊了声“抹布”。书影住了一下脚,把才搁在妆台一角的抹布抓在手中,接着往外走。热泪已在她脸上簌簌洒下,她却并不去抬手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