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万艳书 上册》(9)(第3/5页)

要是她抬手,书影想,后头那些人就会知道她哭了。

她躲去外间收拾掉满脸的热泪,又在自己方才抹拭过的什锦槅上取过一面小靶镜,对镜检视两眼,不愿意留下一丝一毫哭过的痕迹,却忽见镜面中光影一闪,书影急忙回过身,把镜子反背去身后。

卧房外的珍珠帘幕被挑开一线,露出憨奴的半边脸盘,她把两只眼珠子对著书影一轮,就向里头笑嚷道:“姑娘,你还怕贵家小姐挨了骂脸上挂不住,叫我悄悄来看一看。我这一看,姑娘你猜怎么着?人家根本满不在乎,正左顾右盼地照镜子呢。”

浓郁的龙涎香游弋而出,憨奴错后了一步,把珠帘全拢去一边。白凤自帘后步履婀娜地走来,先将镜子自书影的手内拽出,又将那青玉把手滴溜溜一转,镜面反照的日光就一波一波地涌起。书影拿手背遮住了前额。

放下手时,她见白凤已把镜子递给了身畔的憨奴,一只手向自己伸过来。当那手掌滑腻而微凉的皮肤触上她下巴,书影冷不丁忆起六岁时有一次她在后花园中的青石上盹着了,醒来发现一只青虫落在颊上,眼下她也有冲动像当时一样尖叫着打掉那麻酥酥的恶心玩意儿,但她却硬挺着一动也不动——因为她已不再是六岁了。

白凤强扳著书影的下巴颏令她抬起脸,细瞅了两眼,一笑道:“不用照,这小脸尽够美的,晚一些你‘詹叔叔’见了保准喜欢。”

书影原来是旁偏着视线,这一听却急将目光瞄准对方,好似在探寻话中的真伪一般。白凤咯咯地笑起来,“我这才算长了见识,怎么官门女眷盼起客人来,倒比我们当倌人的还急切?我给你起一个贱婢的名字,还真是没起错。丽奴,我说你既这么猴急,索性到楼头上候着去,客人一到,一眼就瞧见,岂不好?”

她偏了一偏头,憨奴立即走上前,把书影几下就搡到了房门外,指着廊上的围栏道:“丽奴,你就好好在这儿候着。”说毕就“嘭”地关上门。

阳光虽好,但秋雨过后正是寒凉,一阵风卷来,把凉气直吹进骨节里,书影拢起了光溜溜的双臂。不消说,这又是整治她的伎俩罢了。兴许是刚哭过一场,她竟也不觉得难过,反有几分说不出的窃喜。她宁愿在这里倚栏听风,也不愿再听那伙人多叫她一声“丽奴”。

可她毕竟衣衫单薄,就这么在风里无遮无挡,不一会儿就连清水鼻涕都冻了出来。直等得太阳也快在楼角坠落,才听声息渐渐繁杂了起来,有一道宽亮的嗓音盖过了风声直旋而上:“客来,凤姑娘接客——”

那一个“客”字的尾音还没断,背后的房门就猝然洞开。憨奴卷上来,拖住她便往里拽,把书影直拽进北梢间。齐着梢间和尽间原安着一列碧纱橱,书影早上就见到橱门紧闭,娇奴她们也没叫她进去打扫,因此里间的布置她无从得见。此时憨奴将碧纱橱一开,由不得书影整个人都呆住了。

但见一整间屋子的墙壁里全打满了橱柜,高至房顶,分作无数格子。一面墙的格子里摆满了托盘,每一只盘内都叠放着当季的各色彩绣衣裙。另一面墙上的格子小一些,摆放在里头的是鞋,少说也有上百双,鞋面上皆绣着凤凰或花卉,钉着宝石与珍珠,有平底的,也有白绫高底,连鞋跟都是玲珑凿花,要么就系着碎金叶或珍珠串。第三面墙上的格子是收藏首饰之所,光是鎏金嵌宝的首饰匣就已极尽奢靡,其中所装的珠宝更无从估量其价值几何,然而这样的匣子每只都贴着红签编号——假如不编号,根本多得数不清。

这一天书影已见遍了这一所屋中各种陈设器物的豪侈无度,却仍旧难以相信眼前的房间竟属于一名妓女,因为这完完全全就是皇后才可能拥有的“宝库”。

还未等她回过神,憨奴已开了墙脚下的一只樟木衣箱,从中取出来一套簇新的绣花夹衣,就动手扯去了书影身上的破旧外衣,为她罩上新衣,大小竟颇为合适。

“盛公爷上来问起你的情形,你晓得该怎么讲吧?”

这一阵又脱又穿的光景,书影已然明白过来,她连惊带气道:“照实讲。”

“你别浑血包了心,”憨奴手底生风地替书影整理着衣裳,一壁鼓着眼睛道,“我们姑娘可是九千岁的义女,九千岁对她言听计从,你惹翻了她,她只在千岁爷跟前递上你一句小话——哼哼!你是祝家老三吧?你家里头大哥是不是被充军到了黑龙江?”

这是在拿长兄的安危来威胁她了,书影登时失色。憨奴情知她软化,便将汗巾子在其腰间发狠似的一勒,打上一个结,“想通了就好,好好把你的舌头也打上结。”

说完,憨奴就自一只锦匣里挑出一支绿玉簪、一朵宫样绢花,冷笑着给书影戴在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