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普桑修道院 第一章
在弗农的世界里,只有三个人是真正重要的:奶妈、上帝跟格林先生。
当然,还有那些育婴室女仆。温妮是现任的,之前还有简、安妮、莎拉跟格拉迪丝等等,但弗农就只记得住这么多了。育婴室女仆永远待不久,因为她们跟奶妈合不来。她们在弗农的世界里几乎不算数。
除了上述三个人,还有个双生神祇叫“妈咪—爹地”,弗农会在祈祷词里提到他们,也会把他们跟下楼吃甜点这事儿连结在一起。他们是朦胧模糊的人物,相当漂亮又神奇,尤其是妈咪。可他们还是不属于这个真实的世界——弗农的世界。
弗农世界里的东西极其具象,例如育婴室地板上的厚地毯。地毯是绿白相间的条纹,对裸露的膝盖来说很粗糙磨人,地毯的其中一角有个破洞,弗农老是用手指戳弄它,偷偷地把洞弄得更大。还有育婴室的墙壁,上面有淡紫色的鸢尾花纹彼此交缠、无穷无尽地往上延伸绕成某种图案,有时候是钻石形状,而如果你注视得够久,就会是十字架形状。对弗农来说,这非常有趣,也相当神奇。
有只木马靠在墙边,不过弗农很少骑它;弗农常常拿来玩的是用柳条编的火车头跟几节载货车厢。有个矮柜里有满满的旧玩具,另一个比较高的架子上有更吸引人的东西,是湿答答的下雨天,或者奶妈心情好到不寻常的时候才能玩的,架上有画画盒、还有骆驼毛画笔跟一堆做剪贴用的纸,是奶妈口中“麻烦透了,受不了看它们到处乱放”的东西;换句话说,就是最棒的东西。
而在这个真实、具象的育婴室宇宙中主宰一切的,就是奶妈——弗农心目中最重要的第一人。奶妈十分高大、胖壮,上了浆的衣服总是非常挺拔,发出响亮的刮擦声。她是全知全能的,你不可能胜过奶妈。她知道的事情比小男生更多,她经常这么说。她整个人生都消耗在照顾小男生上面(偶尔也有小女生,不过弗农对她们不感兴趣),而他们个个都长成替她增光的人;她是这么说的,弗农也这么相信。毫无疑问地他也会长成替她增光的人,虽然有时候看似希望渺茫。奶妈身上有某种让人敬畏的成分,而同时她也让人觉得无比舒坦。她知道一切事物的答案,比方说,关于壁纸上那些钻石跟十字架的谜题。
“喔,是啊!”奶妈说道,“每样事物都有两种看法。你一定听说过这种话。”
某天弗农听到她跟温妮说了差不多一样的话,所以他确认事情真是如此。当时奶妈还加了句:问题总是有两个面向,以至于后来弗农总是把问题看成字母A,有一堆十字架从字母的一边往上爬,钻石则从另一边往上爬。
排在奶妈之后的是上帝。上帝对弗农来说也非常真实,主要是因为它在奶妈的谈话里显得无比重要。奶妈知道你做了哪些事,但是上帝知道所有的事情,而且如果硬要说的话,上帝比奶妈更特别。你看不见上帝,弗农总是觉得这一点让它掌握了相当不公平的优势,就算在黑暗中它也能看见你。有时在夜里,弗农躺在床上,一想到上帝穿透黑暗俯视着他,常常会让他的脊椎窜过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
然而整体看来,上帝比奶妈更无可捉摸。大多数时候你很容易就忘了它,直到奶妈刻意把它扯进对话里为止。
有一次弗农企图反抗。
“奶妈,你知道我死掉的时候会做什么吗?”
正在织长袜的奶妈说:“一,二,三,四,原来这里漏了一针。不,弗农少爷,我不知道。”
“我会到天堂去,然后跑到上帝面前。我会跑到它面前,然后说:‘你真是可怕,我恨你!’”
一阵静默。说完了。他已经说出口了。真教人难以置信,他竟做了如此大胆的行为!会发生什么事呢?有哪种来自天上或地下的惩罚会降临到他身上呢?他屏住呼吸等待着。
奶妈补上漏掉的那一针,从镜框上方注视着弗农。她很平静——波澜不兴。
“这不太可能,”她这么表示,“全能的神不太可能注意一个调皮的小男生说什么。温妮,麻烦把剪刀递给我。”
弗农气馁地撤退了。没有用,奶妈是不可能被击败的,他早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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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就是格林先生了。就跟看不到上帝一样,你也看不到格林先生。不过对弗农来说格林先生非常真实。比方说,他知道格林先生长什么样子——中等身材,身强体壮,有点像是在村庄唱诗班里唱类似男中音的杂货商,有着红润得发亮的双颊和络腮胡。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一种非常明亮的蓝色。格林先生最棒的一点是他会玩耍——他热爱玩耍。不管弗农想到什么游戏,格林先生都刚好想玩。他还有一些别的特点,举例来说,他有一百个孩子,还有三个别的。在弗农心中那一百个孩子总是完整的一群,这一大群快乐的孩子会跟在弗农与格林先生背后冲下紫杉小径,不过另外那三个就不太一样了,他们的名字是弗农所知道的、最美丽的名字:普多、史卡洛跟崔伊[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