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魅影重重
睁开双眼,四周是晃眼的纯白世界。
纷飞的雪花从深夜飘到现在,持续数日的雾霭在昨日暂时散去,然而不久又再次笼罩了我们藏身的松林。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玩捉迷藏躲进蕾丝窗帘里看到的情景。隔着蕾丝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家具、姐妹、穿过房间的妈妈,甚至平时那么熟悉的房间,都像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中变得那么遥远。而那时的我,绝不会想到再次想起这一幕时,竟会在严冬的比利时防备着敌人攻击。
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散开,战友们无不冻得脸色发白。我出生在温暖的美国南部,这几日下来感觉这辈子该见的雪都见了。
这次的前线没有能够抵御风雪的屋子,也没有供士兵取暖的卡车车厢,只有一片松林。我们用工兵铲撬开结冰的地面,费九牛二虎之力挖出四英尺深的洞穴,每两人一组钻到洞里,上面用防水布盖住,再互相挤挤,就稍微暖和点。
就这样在洞穴里一待就是五天。我们和北面的敌军隔着仅五百码[1]长的雪原,互相监视着对方的动静。
我们无法离开防线,不仅是因为要死守前线,还因为被敌军包围着根本就无处可逃。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刚一进入阿登高地,德军就像收网一样截断了我们的去路。
替补兵力自然不会有。我倒是想过将来有一天会在前线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但没想到竟会在这么一个天寒地冻的地方。想来真是无比怀念夏天在后方惬意休息的日子。
不得不承认,目前德军处于优势地位。我们就像是掉进陷阱拼死挣扎的困兽,而那帮家伙就像是守株待兔的猎人。
我呵出一口热气,温暖冻僵的双手。虽然戴着毛线手套,但为了操作方便,手套的指尖处已被剪掉,几乎不能御寒。摸了摸开线的地方,不知是在哪儿沾了水,已经完全冻硬。
自从进入阿登高地的森林以来,战斗每天都会打响,纯白的雪地被鲜血染红了一遍又一遍。战斗不分白天黑夜,我们互相派出侦察队刺探敌情,随后发起进攻,接着再侦察,再进攻,每天都如此重复。
雾霭和大雪使行动变得危险,人的身影在白雾中变得模糊,连脚步声都在积雪中得以隐匿。若有枪声响起,没有人知道谁的身体会被子弹贯穿,这就像玩俄罗斯轮盘一样,全凭运气。记得有人说过,如果还能听见爆炸声,那说明还算安全;如果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那就意味着即将被炮弹击中。除了来自敌人的攻击,我们还受到别的威胁。刺骨的寒冷直击身体每个角落,逐渐消磨人的意志。气力被蚕食,最后连拿着枪站起来都变得麻烦。许多士兵被极端的严寒冻伤,甚至出现内脏疼痛等病症。
退路被截断,想逃也无处可逃。
这里清冷又洁白,处处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气息。
“差不多该吃晚饭了吧。”
和我待在一个洞穴里的邓希尔清理完步枪的枪膛,一边把清洁工具收进小袋子里,一边嘟囔道。他用围巾裹住了小半张脸,这使得他原本就低沉的声音变得更加难以听清。
“晚饭吗……”
事实上,就连我这个公认的吃货这会儿也没有食欲。虽然确实饥肠辘辘,渴望美食,但食物就是那么让你难以下咽。
这样的人不止我一个。不吃东西就无法战斗,无法战斗就只有被击毙。这些道理脑子都清楚,但身体却很抗拒。难道是因为一直在吃冷食,所以胃已经吃伤了?我自己考虑了许多原因,暂且得出了结论。
在严寒的土地上,让前线士兵吃冷食,可真不像是战场上炊事兵的作风。可是,就算我们想提供热乎乎的饭菜,在这里也很难实现。
至少换个菜单,转换一下心情也好。就在昨天,天空短暂放晴,我们收到了空投来的补给品。有了这些,我们的伙食没准也会有所改善。抱着这一丝期望,我把步枪挎到肩上,戴上了头盔。头盔已冻得冰凉,几乎把我的手指也给冻住。
“要是有火鸡就好了呢。”
对了,今天是平安夜。
被敌军包围的我们无法使用陆路运输物资,保障我们生命的就只有运输机空投下来的补给品。但雾霭不消散,运输机就无法起飞。我们不祈求别的,只祈求能有个好天气——我的上帝,请让巴斯通周围的天空晴起来吧。
巴斯通——一座汇集了七条要道的城市,我们正拼死守卫。
炊事区、司令部和救护站等都设在巴斯通,离战斗前线有二点五英里。为了回到巴斯通,我和邓希尔用无线电叫来了一辆吉普车。吉普车停在前线后方开阔的区域内,我和邓希尔上了车。司机是个很健谈的人,我们听着他闲谈,看他熟练地驱车穿过雾霭笼罩的林间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