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路上辛苦了。”水名来岛接过水名晓人手里的行李。千叶县从昨天就开始的雷雨,导致成田机场交通管制。水名晓人所乘坐的全日空飞机,不得不在华盛顿杜勒斯机场多停留了大半天,加上空中十一个小时的飞行,水名晓人已经在飞机上呆了将近二十个小时了。
“也没有多辛苦,毕竟是全日空嘛。我可是宁愿在全日空上呆一天也不想在美联上呆一个小时啊。”水名晓人笑着说道,将行李交给来岛之后一阵轻松。
来岛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正要帮晓人开后面的车门,晓人自己抢先一步把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都说了不用你来做这些事情。”说着就钻了进去。
来岛笑了一下,绕到车子的另一边,一边开车门一边说:“是要先回家,还是直接去公司?”
“回家,刚刚在华盛顿游说三桥那个老头子,累死我了。”晓人故意抱怨般地说道。
“刚才不是还说没有多辛苦吗?”来岛又笑。
晓人懒散地打了一个哈欠,斜靠在车门上,看着来岛英俊得有些冷淡的左脸。他很早以前就觉得来岛过于漂亮了,即使从一个同性的角度来看。他突然想到了第一次见到水名来岛时的事。
“怎么了?”来岛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但是显然是注意到晓人一直盯着自己。
“没什么。”晓人的语气听上去像是任性的孩子。
第一次见到这个比自己大六岁的同父异母哥哥,是在平成十一年61秋天一个阴沉的上午。那一年晓人只有十三岁。自从五月份父母在飞机事故中去世,水名晓人的监护权,就落到了他的叔叔水名裕司的手上。到了七月底,水名集团长达两个月的动荡和混乱,总算是以水名裕司继任社长职位为终结,告以段落。从哥哥水名浩司手里接过了公司、股权、遗产以及水名晓人的监护权之后,水名裕司卖掉了水名浩司在港区那幢能够看到东京湾的房子,将水名晓人接到了他自己位于新宿的别墅。
那间陌生的房子,让晓人感到一股仿佛要被倒吊起来的恐惧,一直理所当然的温暖的生存状态从根源处被颠覆了。陌生人的亲切如同要强行扳开他身体的刀,面对他们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履薄冰无所适从。仿佛被抛弃在空旷的野地里,四面八方没有任何遮拦和依凭,一切都暴露得干净彻底,陪伴在身边的只有粗暴的风声。晓人本能地沉默起来,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不知道如何回话,不知道能不能笑,不知道能不能说“我想吃的其实不是这个”。心怀鬼胎的陌生人和亲戚、道貌岸然的老师和同学,所有人表现出来的都是一副同情的嘴脸,看上去是那么的可怕。只有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才能有片刻的放松,而代价则是钻心的孤独。
那个下午,晓人被叔叔水名裕司叫到了楼下的会客室里。在那个有明亮落地窗户的房间里,叔叔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穿着昂贵西装一脸严肃的人。坐在旁边的,是一个看上去大学生模样的人。他的白色衬衣把他那张风平浪静的脸,衬托得更加干净了。晓人的第一反应是,那个人长得很好看。
“水名先生,大致的情况,之前已经在电话里跟您汇报过了,”穿西装的男人说道:“虽然前社长离婚时的协议,对他的遗嘱没有任何约束力,但是作为浅田香织的代理人和前社长的朋友,我还是希望您能够考虑让来岛把户籍迁回水名家。这也是这个孩子的愿望。”说完他朝右边看了那个穿白衬衫的人一眼。
“我也知道,哥哥在离婚的时候承诺过,一旦来岛的母亲无法继续抚养来岛,他就会把来岛重新接回水名家。”水名裕司说道,然后他转向穿白衬衫的男人:“来岛君,最后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只有这么高呢。”说着他比划了一下:“现在居然已经是大学生了。时间真是过得快啊。”
“你现在在明治大学读书是吗?”坐在水名裕司身边的水名千代说道,“居然父亲刚刚过世就又失去了母亲,真是太让人心酸了。”她用绣着蕾丝边的丝质手绢抹眼角,又说道:“为什么这种灾难会发生在水名家呢?”
“晓人你过来,”说着水名裕司朝晓人招招手,晓人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这孩子也是……”他一边抚摸着晓人的头一边叹气,对着白衬衣说道:“你们兄弟以后就好好相处吧。”
“晓人,来岛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水名千代带着哭腔说道:“你们一定要连你们父母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晓人被水名裕司抓着肩膀推到白衬衣的面前,他有些胆怯地抬头看向他。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男人突然笑了,他嘴角的弧线看上去非常的温柔。他伸出手摸了摸晓人的头,那是不同于水名裕司生硬而粗糙的抚摸,也不是水名千代黏黏糊糊纠缠不清的拥抱,那是一种带着怜悯和悲伤的抚摸。如同带着香气的夏日傍晚的凉风,美好得让人想哭。那一瞬间晓人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