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来自过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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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的清晨,天尚未破晓,达格利什便转醒过来。自童年起,他从睡梦中醒来得就异常迅速,还没经历过从迷蒙到清醒的混沌状态,他的思绪便几乎立刻感知到新一天的景象与声音,他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掀开被子。然而这个清晨,他躺在一片超然的宁静之中,体验了从睡梦中渐渐转醒过来的缓慢过程。两扇敞开着的大窗户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卧室逐渐地恢复了它的形状与颜色。昨天晚上,在他半梦半醒之间,大海的浪涛如同一曲舒缓的安眠曲,而现在海浪声似乎更为和缓,更像是轻柔的风声,听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分明了。
达格利什冲了个澡,换好衣服,走下楼。他为自己榨了一杯新鲜的橙汁,放弃了热腾腾的早餐,端着一碗牛奶什锦麦片在客厅里绕了一圈,以一种更加从容、欣赏的目光打量着这间不同寻常的石砌房间。接着他踏出别墅,融入清晨充斥着海水气息的空气之中。这是宁静的一天,淡蓝色的天空中低低地飘浮着几朵浅灰色的云彩,点缀着些许的粉红色。大海好似一幅点彩画般,闪烁着点点银光,一直蔓延到地平线。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向东方眺望——那是艾玛所在的方向。即便现在他正为案子焦头烂额,但是她仍然能够迅速地占据他的思绪。昨天夜里,想象着她依偎在自己怀抱中的画面简直是一种折磨;此刻,她似乎没有那么磨人心神了,仿佛静静地陪在他身旁,她乌黑的秀发因为刚刚起床而略显凌乱。突然间,他十分渴望听一听她的声音,但是他知道,无论今天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打电话过来。这份沉默是否代表着她认为达格利什工作时享有不受干扰的权利,是否意味着她承认他们在彼此工作上的独立性?在最不方便、最尴尬的时刻接到妻子或者情人的电话一直是喜剧作品的保留桥段之一。他现在就可以拨个电话给她——显然,她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开始——但是他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她的潜意识里似乎存在着某些不言而喻的认定,她的情人有两种独立的身份:他既是一位侦探也是一位诗人。前者时不时要前往一些偏僻、未知的地域,对此,她不愿意——或者觉得自己无权——过问抑或是探究;又或许,她同达格利什一样,深知这份工作赋予了他诗意,他笔下那些最美的诗句正是源于悲惨、破碎的生命留下的痛苦、恐惧和悲凉的碎片,而这些也构成了他的职业生涯。是不是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认识,所以她才在他工作时保持安静和距离?然而,当他转换成诗人的身份时,自然与人性之美于他而言远远不够。他常常需要叶芝所谓的“心灵废品站”。他也好奇,艾玛是不是也感受到了他那略显羞愧的自省,他这样一个如此捍卫个人隐私的人却选择了一份这样的工作,允许他——事实上是要求他——侵犯他人的隐私,无论是死者抑或是生者。
这时,他扫了一眼北侧的石砌小教堂,一位女士刚巧从那个方向走了过来。她那坚定的步态令他想起父亲管辖下的教区居民们,他们清楚自己履行了应尽的职责,精神上的空虚得到了满足,正准备从一顿热腾腾的早餐中获取某种世俗的慰藉。达格利什几乎立刻就辨认出那人正是伯布桥夫人,只不过她摇身一变换了一副打扮。此刻,伯布桥夫人穿着一件蓝褐相间、款式保守的花呢外套,头上戴着一顶蓝色的毛呢帽,帽子上插了一根轻扬的羽毛,手上戴着手套,手里捧着的无疑是一本祈祷书。看样子她一定是刚去小教堂做了礼拜。那也就意味着伯伊德现在有空了,这会儿想必正待在自己的别墅里。
不必急于一时,达格利什决定绕过别墅,先去五十码开外的小教堂看看。比起别墅,小教堂建得较为粗糙,那是一幢面积不超过十五英尺见方的坚固建筑。小教堂的门闩着,样式与马厩式的两截门相似,甫一推开门,一股微凉、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地面铺着破碎的石板,教堂内只有一扇离地很高的窗户,窗格肮脏破败,只有些许微弱的光线能够投射进来,向外望去也只能瞥见一块斑驳的天空。窗户的正下方安放着一块沉重的大卵石,顶部平坦,虽然上面什么也没铺,只摆着两支短粗的银制烛台和一个小小的木制十字架,但也看得出是做祭坛之用。蜡烛就快烧完了,但是他还能闻见空气中残留着的刺鼻烟味。达格利什很想知道当初究竟是如何将这块大卵石运送到这里的:想必是六个壮汉齐心协力才将它搬到这儿来。除了倚靠着墙壁的两把木制折叠椅,小教堂里既没有长椅也没有其他的座位,达格利什推测其中一把应该是为伯布桥夫人准备的——她应该是科姆岛唯一的礼拜者。这座教堂也就只有屋顶尖端歪歪扭扭竖着的那个小石头十字架能够透露出这里曾经被人奉为神圣之所,达格利什猜测建造之初这幢建筑很有可能是用来圈养家畜的棚舍,若干年后才被人改造成了祷告的教堂。一座古老的教堂往往能够唤起神圣的敬畏之情,祥和的空气中仿佛回荡着圣歌的音符,然而这里却全然没有给人这样的感觉。尽管如此,达格利什发现自己还是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像很多时候那样,他惊讶于童年在自己身上留下了如此根深蒂固且持久的影响。作为一个牧师的儿子,他的一年并不是以学期、假期或者月份来划分的,而是根据教会年历:降临节、圣诞节、圣灵降临节以及三一节后好似无穷无尽的礼拜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