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亲吻

直径一百五十厘米的钢轮每分钟旋转一百五十次,反复亲吻冰冷的铁轨。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三日。

缓慢地驶出市区,“巴黎—勒阿弗尔”直达特快客车逐渐加速。乌黑的煤炭烫熟了两吨多重的锅炉,浓稠的蒸汽在钢铁管道中喷涌,在气缸中愤怒地推动活塞;导轮将强大的推力传递给主动轮;连杆和摇杆跳跃躁动,猛力碰撞;在震耳欲聋的大合唱伴奏下,直径一百五十厘米的钢轮每分钟旋转一百五十次,反复亲吻冰冷的铁轨。

车子驶上一个弯道,安德烈从左侧探出头,凝视着趴在苍白的田地当中的孤零零的轨道。凛冽的寒风抖动着帽子边缘上的金发,几乎要夺走他的帽子和防风镜。安德烈收回身子,将左侧的拉杆压下了二十厘米,然后,他吹了一声口哨。他的同伴皮埃尔在轰鸣声中辨别出了信号,立刻用铁锹挑开锅炉的炉罩,弯腰向熊熊燃烧的心脏中添加黑色的养料。驶过弯道的列车亢奋起来,开始了长达三十公里的直线狂奔。

安德烈插着手。脚下的铁板在抖动,大小不一的圆形仪表盘中的指针在抖动,满是油渍的工作服在风中抖动,袖子里面紧紧攥着的拳头也在抖动,甚至,他的牙齿咯咯作响,额头上的汗珠也在抖动……实际上,安德烈浑身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又来了,可怕的头痛!无法抑制的颤抖,几乎麻痹的四肢……从去年开始,他的头痛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难以忍受。每个月只有两天休假,每天六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甚至没有顶棚和墙壁的保护,忍受着严寒、酷暑、狂风、暴晒、噪音、震动以及高度紧张。几乎每一位司机都会落点儿病,而安德烈的情况特别严重。他不敢说,不敢让人知道他有时候接近癫狂,他不肯放弃好不容易得到的高薪职位,不肯放弃他心爱的列车。他爱强大的机械,跑直线时肆无忌惮的狂暴,进站时温柔的喘息……

安德烈想要抱住头,狂呼大叫,但是一名火车司机不可能那么做。他只能艰难地伸出手,缓缓地握住面前的把柄,让强大的机车用更强烈的震颤扑灭一个肉体中脆弱神经的骚动。他必须找一个依靠,因为他知道机车马上就会钻进那个隧道。

“轰隆”!他们投入了黑暗的怀抱,陷入焦虑的深渊。在黑暗中,在一切狂躁的声音当中,安德烈像一只垂死的困兽,终于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他把头靠在栏杆上,任由隧道里更加犀利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划破没有防风镜保护的面颊。他知道那些黑暗中飞闪而过的岩壁距离他的头颅只有几十厘米的距离,只要他一歪脑袋,一切都会化为乌有……他没有动,精疲力竭地等待着狂热因体力衰竭而消退,等待着被车头阻挡的遥远光点逐渐扩大,等待着冲出隧道的“砰”的一声巨响以及重新出现的耀眼光芒。

皮埃尔听到了安德烈的吼叫。他没有扭头,只是暗中祈祷自己的同伴尽快恢复常态。他当了二十多年司机,见过各种各样的“火车司机综合征”。铁路公司的医生说过,越是强壮的人越容易犯病,会像手臂般粗细的钢铁连杆那样出现裂纹,然后某一天“咔吧”一声断成两截。安德烈是他见过的最强壮的火车司机,他精通机械,勤勉热诚,却有着一些怪癖。比如,他给这个机车起了女性化的名字——珀涅罗珀(2)。司机休息室的墙上有一行老司机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永远不要试图驯服机器,它们是吃人的铁兽!后来有人把“它们”改成了“她们”。皮埃尔相信那位无名的作者就是安德烈。现在安德烈遭到了惩罚,那个冷冰冰却有一颗炙热的心脏的铁兽开始折磨他,就像一个狠心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