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的南垓村在安戈拉姆以西。两地隔着六十多公里水路,但直线距离可能只有一半。塞皮克,这条新几内亚最长的河流,出了名的曲折,人们称它为“南太平洋的亚马孙”。它的河道把蜿蜒曲折发挥到了极致,因此派生出一万五千多个“牛轭湖”。所谓“牛轭湖”,就是由于河道过于弯曲,同河流断开、自成一体而形成的湖泊。这些都是我十年后才知道的,到那时情况已大不一样。倘若你夜里在河上行船,即使是机动船,你也根本感觉不到你是在极其低效地走着“之”字。你只会觉得河流一会儿朝这边拐,一会儿朝那边拐。飞进你眼睛和嘴里的虫子,还有鳄鱼背上锃亮的凸起,高枝上猿猴的哀鸣,以及数以千计在夜间活动的动物趁着它们的天敌打盹的工夫出来狼吞虎咽发出的各种声响,对这些你都会逐渐习以为常。你感觉不到自己多走了三十二公里水路。真要说有什么感觉,那也是希望这条路能更长一些。
淡淡的月光给水面铺上了一层银辉。内尔偎依在他们的行李中间,看上去还算舒坦,而这正是我所希望的。看着她闭上了眼睛,我不由得松了口气。那感觉仿佛她是我为哮吼6所苦的孩子,需要好好休息。这感觉让我困惑。我和芬聊了起来,我们没聊工作,而是在聊剑桥。他也在那儿待过一年,正好是我去拜宁部落的时候。接着聊到了悉尼:那是我们相识的地方。我们还聊了足球、麦克唐纳首相和印度。上次我听人说,甘地又绝食了,可我们俩谁也不知最后结果如何。历史已经停滞了好几个月。我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这种无知让我感到很舒服。
有大约一小时的时间,河岸上几乎一片漆黑。然后,我们拐过一道弯,开始看见南边的河岸上出现了火光,火光中还有浑身涂着花彩的人影闪现。这是卡明蒂明波特的奥林比村正在举行宗教仪式。烤野猪的香味扑鼻而来,沉重的鼓声在我们心头久久回荡。
在写这段经历的时候,我真的很难相信那个夜晚离下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只有六年时间;我也很难相信,九年之后,塞皮克河,以及属于澳大利亚的整个新几内亚的领土,竟然会全部落入日本人之手;还有,为了从我身上榨出关于这个地区的情报,美国政府会对我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而我居然会让他们得逞。如果换了芬和内尔,他们也会动摇吗?战略情报局7美其名曰“来自人类学的贡献”,其实是在为出卖科学贞操的行径贴金。
一九四二年年底,我带着一个救援组到过塞皮克河边的奥林比村。事后,日本人得知是奥林比村的几位村民协助我们找到了被关押在附近的三名被俘的美国特工,便把整个卡明蒂明波特地区的男女老幼杀了个精光。三百多号人啊,全被杀了,就因为我知道哪些高脚屋和哪片沙滩是这个村的。
“想女人的时候你怎么解决呢,班克森?”刚聊完卡明蒂明波特,芬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我笑了笑:“我们这是头一次同船,这问题太私人了点儿吧?”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和马利诺夫斯基用了一样的办法。去年,塞耶斯去了一趟特罗布里恩群岛,据他说,那儿有好多令人生疑的棕褐色皮肤的小孩走来走去。”
“你信吗?”
“你亲眼见过他吗?我和内尔一起到纽约站去接的他,当时他就对我说了一句话:‘我现在手里需要一杯马天尼酒,床上需要一个女人。’说真的,伙计,一个人过不容易啊。我可不想再来一次。”
“下一次我要带个同伴一起去,那样效率更高,至少高出一半。”
“我觉得那样又过了。”烟头被他扔到空中,画出短短一道橘红色的弧线,落入河中。我放慢船速,好让他再点上一根,然后重新加速。
在夜里,有时我会觉得我的船并不是在被马达推着往前走,而是船和马达一起,正被河流拖着走,而河面的航迹和波纹是设计好的,就像舞台上的布景一样跟着我们一起移动。
“有时我真希望自己能到海上去。”我说。好不容易身边有个也许能懂我的人,我便把脑子里转瞬即逝的念头说了出来。
“是吗?为什么?”
“我觉得我更适合待在海上,而不是陆地上。按法国人的说法,也许我天性如此吧。”
“可我见过的船长都挺讨厌的。”
“世界上那么多人,怎么可能个个都让你觉得顺眼呢,你说是吧?”
他没再搭腔,我并不在意。我们的关系已到了不用互相道歉的程度,这令我大喜过望。我们从很大一片萤火虫中间穿了过去,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在身边闪耀,让人感觉仿佛是在星空中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