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燕蔚古园柳映寒江,枯心禅院竹殒残阳
1932年10月8日(阴历9月9日),北平。
临近霜降,天高风急。
钟鼓楼前,青灰色的厚重城墙,不动声色地在寒风中挺立着。
墙外,往日枝叶繁茂的古树只剩下了几截光秃秃的虬枝,挣扎着伸向天空。
仿佛一个历经苦难的人,展开双臂,祈求上苍。
长衫大褂的行人在寒风中瑟缩着,低着头,紧紧抱住双臂,疾步远去。
只有最后的一抹余晕斜照在城楼的翘檐上,为这座千年古城平添了一丝亮色。
城墙不远处,是一家小小的卤煮店,一位少年坐在窗边,有些失神地望着窗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身材高挑,藏蓝色学生装,肤色很白,眉清目秀,唇色红润。
不过他虽面上微带几分喜色,眼神却格外成熟,苍凉,与乖巧温和的外表似乎不大相称。
他对面的少年闻言,轻蔑地撇了撇嘴,“李祎璠,你丫真能装!”沈筠飞的话音里一股遮掩不住的东北味儿。
他身材魁梧,宽厚的肩背似乎随时要挣脱衣服的束缚。
李祎璠只是微微笑了笑,没有答话,沈筠飞转向坐在另外一桌的少年,“郑涵,你说呢?”
郑涵是个高个子。
看来也不过二十岁上下,虽偏瘦些,却颇有一种勃勃的英武之气,眉远河汉,目点寒星,气宇夺人。
此刻他的精力全在店老板刚刚端上来的一碗卤煮上,他夹起一段热气腾腾的肥肠,几乎囫囵着吞了下去,沈筠飞看得直皱眉,“慢点,把嗓子烫坏了咋办?也抹不了獾子油!”
郑涵的精力全在那碗卤煮上,“咝溜咝溜”,他是吃什么都能吃出面条的响动来,也不管那两个人窃笑。
吃完了,猛抬头见那两人不和自己坐在一处,故作惊奇道:“咦,你们两个怎么脱离集体?”
此言一出,那两人都是又好气又好笑,李祎璠笑道:“你还真挺把自己当回事儿!”他是上海人,上了大学才来北京,却讲着一口嘎崩流脆的京片子。
老板又端来一碗。
郑涵连吃了几大口,突然“啪”地将筷子一撂,直盯着李祎璠,“李祎璠,你有事瞒着我们!”
沈筠飞一愣,“啊?什么?”他抬起头,仔细打量李祎璠,果然,李祎璠故作平静的外表下,有种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喜悦。
李祎璠微微一笑,“刚想和你们说,我已经正式被李枯禅聘为助理了!”
沈筠飞当胸就是一拳,“孙子,这么大的事,你不早说!”
也难怪沈筠飞如此激动,李枯禅是当前响誉世界的学术泰斗,屈指可数的国学大师。
燕京大学国学院“四大台柱”之一。
他出身世家,早年身世不详,据说有过一段放浪形骸的日子。
中年以后,幡然悔悟,立志为学,居然成绩斐然。
据说他精通梵文、拉丁文、吐火文、阿拉伯文等数十种文字。
且历史、国学、哲学、艺术、美学、音乐……无一不精,皆有建树。
只是为人有些孤僻怪异,几乎不和别人来往,也少有朋友。
他闭门谢客,十数年来在“枯心斋”里潜修,苦心钻研学问。
不但无官职在身,也很少授课,外界的应酬往来,一概置之不理,连燕京大学本校的师生也难得一窥真容。
然而愈是神秘,却声誉愈隆。
两月前,他要在大四学生中选拔助理的消息一经传开,立即轰动全校。
要知道,以李枯禅的声誉,若是能作他的助理,今后简介,可以自称是“国学大师李枯禅闭门弟子”,闻者谁不侧目?无论从政从文,均大有裨益。
燕京大学的莘莘学子,个个胸怀大志,闻风而动,明争暗斗,各显神通。
没想到李祎璠罕言寡语,不动声色,竟能屏开雀选,得中头魁。
要知道,沈筠飞、郑涵二人与他已是同窗三载,又同在一个宿舍,平日里亲如兄弟。
竟对此事一无所知。
沈筠飞想到这里,忍不住暗暗吸了一口气,“李祎璠呀李祎璠,你藏得也太深了!”
虽如此想,他还是对李枯禅这位神秘的“大师”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祎璠,你是怎么被选上的?”
他本以为李祎璠会神采飞扬地长篇大论一番,没想到李祎璠只是微微一笑,“他先是看了我的文章,后来又看了我一眼,就选上了,可能是投缘吧!”
沈筠飞对这个答案显然不太满意,认为他有所隐瞒,李祎璠自知理亏,忙笑着说:“这顿饭我请了,筠飞不要和我争哦!”
“操!”沈筠飞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你打发叫花子呢?怎么也得上泰丰楼!来它个四凉四热八碟八盏儿,什么葱烧海参、糟溜三白、清蒸活鳜鱼、烩乌鱼蛋、水晶肘子、油爆双脆、芫爆肚丝儿……都给我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