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龙涎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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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隐蔽行藏,韩湘带着李弥专挑冷僻小道,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才抵达北都太原。太原又名并州,是高祖李渊的发迹之地,同时也是大唐面向广大北方的屏障要塞,其战略意义不言而喻。目前担任北都留守的,正是皇帝最信任的宰相裴度。
既然是北都,地理位置比长安要往北不少。北方的时令似乎总比南方快上半步。当韩湘来到太原城附近时,已经能够见到枯枝中萌发的新芽,早春的气息侵入肺腑,让他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太原城中井然有序,虽不如长安恢弘壮丽,也比不上洛阳旖旎繁华,但街上行人的神态看起来更沉着也更安逸些。
长安的人和事,仿佛已经十分遥远了。
韩湘来到北都留守府求见裴度大人,没多久即被引入二堂。对于韩湘来说,裴度本是熟稔的长辈,今日一见更是百感交集,抢前几步拜倒行礼,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没有半点隐瞒,便将自己从蓝关山道上受叔公韩愈之命,回到长安后遇到种种事端,一五一十地对裴度讲起来。
裴度听得很专注,只有当谈及李谅的时候,才第一次打断韩湘。
“李谅,字复言?”他沉吟道,“我记得这个人。当年他受到罗令则谋反一案的牵连被杖毙。恰好他的夫人正怀有身孕,受到刺激后难产而死,可谓家破人亡了。”
“竟然是这样……”
裴度叹息一声:“更令人痛心的是,不久后便有证据表明,李谅的罪名完全是被捏造出来的,也就是说,他是蒙冤而死的。”
韩湘喃喃自问:“难道我真的杀了一个冤魂?”
“怎么可能?人是不能死第二次的。”裴度慈爱地看着韩湘,“我倒想起来了,李谅似乎还有一个兄弟。”
“兄弟?”
“是的,也同李谅一起被抓,遭到严刑逼供要他指认其兄谋反,他宁死不从,被刑讯而亡了。”
韩湘怒火中烧,一拳砸到案上:“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裴度平静地说:“据老夫所知,天理和王法并非一直都在,但是,它们终究都会在。”
韩湘愣住了。
少顷,裴度又道:“我听你的描述,这个自称李复言的人身有痼疾,却不肯延医治疗,还声称有冤屈。所以我在想,此人会不会正是李谅的那个兄弟?”
“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李谅是明正典刑的。他的兄弟只是证人,被刑讯逼供而死,我估计尸体就被随意丢弃在野外了事,未经仔细查验。说不定他的命大,又活了过来。”
“这么看来……”韩湘越想越有道理,“倒是很有可能!他死里逃生,蛰伏多年后来到长安,就是为了报当年之仇!”转念又一想,“可是他要报仇,怎么报到段成式和我的头上了?”
“因为李谅案当时的御史中丞,即案件的主审官员正是武相公。”
“什么!”韩湘惊道,“我不信武相公会做出那等伤天害理的事来!”
“他没有做。”裴度的语气有些奇怪,“当时真正办理案件的人是吐突承璀。”
韩湘目瞪口呆。
“实际上,事后为李谅平反的才是武相公。”
韩湘明白了。本应负责案件的御史中丞武元衡靠边站,吐突承璀却越俎代庖,草菅人命,而武元衡只能在事后略作补救。此案背后操纵者的身份不言而喻了。“李复言”却只知向当年的主审官员复仇,想必叔公也是因为和武元衡的密切关系,被一并当成了复仇对象。
是“李复言”错了吗?韩湘悲哀地想,不,他没有错。即使武元衡和韩愈并未实际介入此案,但他们不也是袖手旁观,冷漠地看着好好的一个官员和他的家人被活生生地逼死了吗?而“李复言”明明已将自己装入彀中,却在最后关头以死相逼,意欲使自己免遭吐突承璀的毒手。相形之下,他的行为要高尚得多,也宽宏大量得多。
韩湘的心刺痛难忍。只因自己无意中给予的友善,“李复言”便放弃了复仇,而自己却亲手杀死了他。
韩湘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当着裴度的面落下泪来。
过了好一会儿,韩湘才能继续往下讲。裴度再没打断过他。官衙的钟敲午时,韩湘正好说完了最后一句话。裴度立即便问:“李弥在哪里?”
仆人把李弥带上堂来。如今他的样子已十分整齐,只有眼神依旧呆滞得吓人,对裴度慈爱的问话也没有丝毫反应。
韩湘说:“他什么人都不认得,也完全不会讲话了。”
裴度长叹一声,目光落到李弥的手上。早已变形的金簪从握紧的拳头中探出来,指缝间滑落几缕丝线,很难分辨出原先的颜色了。
裴度曾听裴玄静讲述过这支金簪背后的故事。他知道,这是一位父亲对女儿充满歉疚的爱。他更知道,这位父亲正是为了救自己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永远失去了和女儿团聚的机会。而自己,却从未替那个可怜的女孩做过任何事,任由她被残酷的命运吞噬。这支金簪中凝结着女孩的结局,将永不为人所知。很可能眼前这个痴呆的少年是知道的,但少年拒绝把那一切说出来,为了替女孩保持最后的尊严,他决定从此不再对这个世界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