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可以在话筒里听到人群的尖叫声……”
当天的参赞处会议如常在早上10点举行。会选这个钟点,是为了让每个人可以先有时间看看信、瞄两眼电报和德国报纸,另外大概也是为了让大家可以从前一晚社交应酬的劳累中恢复过来。这会议就像某种仪式,而莱尔常常把它模拟为不可知论者团体18的晨祷:它鼓舞士气的作用并不大,下达的指令也不多,但却会为接下来的一整天定好调,而且会像点名一样,带给人团队意识。过去,星期六一度是个闲散、随意、半休息状态的工作日,但那已经成了往事。如今,星期六就像星期一到星期五一样,处于一般的紧绷状态,需要服膺平常工作日的纪律。
他们一个一个走入布拉德菲尔德的办公室,带头的是莱尔。习惯于跟每个人打招呼的人就跟每个人打招呼,其他人则默默地在围成半圆形的椅子上坐下——要么是大略浏览面前五颜六色的电报,要么是茫然地看着大窗子的外头。晨雾消散了,黑云聚集在大使馆水泥侧翼的上方。在昏暗天色的衬托下,装在平坦顶楼上的电视天线像是一棵棵超现实主义的树木。
“我得说,这种天色对运动会可不是个好兆头。”米基·克拉伯说。但他在参赞处地位不高,没人有兴趣搭理他。
布拉德菲尔德单独坐在自己的钢书桌后面,面向着他们,头低着。他属于那种用笔阅读的公务员。他的眼睛随着钢笔在一行行字之间快速移动,又会在有需要改正或说明的地方定位。
“有谁可以告诉我,”他问道,没有抬起头,“Geltungsbedürfnis这个词要怎么译?”
“虚荣心。”莱尔说,然后看着钢笔像老鹰扑兔般俯冲,扑杀,再扬起。
“很好的建议。我们可以开始了吧?”
珍妮·帕吉特是信息官,也是在座的惟一女性。她读报的语气像是发牢骚,仿佛是要反驳一个流行的观点。她私底下知道这是女人的宿命:女人传达的新闻都是不会被采信的。
“除了农民示威以外,劳利,今天主要的新闻是昨天在科隆发生的事故。示威学生在克鲁伯公司钢铁工人的帮助下,掀翻了美国大使的汽车。”
“应该说美国大使的空汽车。两者是有差别的。”他在电报的边上写了些什么。坐在门边的克拉伯以为这是个笑话,紧张地干笑了几声。
“他们又攻击一个老人家,把他用锁链锁在火车站广场的栏杆上。老人的头被剃光,脖子上挂了一面牌子,上面写着:‘我撕下了游行活动的海报。’他不被认为受到严重伤害。”
“不被认为?”
“不被判定。”
“彼得,你昨晚不是发出了一份电报吗?我们可以听听内容吗?”“它是分析主要的趋势的。”
“有哪些趋势?”
莱尔这方面的能力很强。“不满学生与卡费尔德的‘再造运动’合流迅速。恶性循环持续:不安引发高失业率,高失业率又反过来引发不安。学生领袖哈尔巴哈昨天在科隆与卡费尔德辟室密谈了大半天。他们看来想一起搞些事。”
“哈尔巴哈?就是一月在布鲁塞尔领导反英示威的那个学生代表?就是用泥巴投掷普赖德19的那个?”
“我已经在电报上说明这一点。”
“珍妮,请继续。”
“大部分主要报纸都发表了评论。”
“给我们一些例子。”
“《新鲁尔日报》和它的姐妹报都强调示威者的年轻,认为不应该把他们归类为纳粹分子或流氓,而应该视之为对波恩政府不抱幻想的年轻人。”
“谁不是这样?”莱尔喃喃说。
“谢谢你,彼得。”布拉德菲尔德说,但语气没有一丝感激的味道,而珍妮·帕吉特则相当没有必要地脸红起来。
“《世界报》和《法兰克福汇报》都拿这件事来跟最近发生在英国的事情比较,特别是伦敦的反越战游行和伯明翰的种族暴动。它们认为,两者都是选民对他们选出的政府感到失望的反映。《法兰克福汇报》说,如果纳税人认为他们的钱没有得到明智运用,他们就会觉得票白投了。他们形容目前的局面为‘新死水’。”
“哈,又一个新名词被创造出来了。”
由于全神贯注了太长时间而又对这个话题无比熟悉,莱尔有一点心不在焉。……联合政府越来越为来自左右两翼的反民主情绪担忧……联合政府应该明白,只有一个真正够坚强的领导班子,哪怕是要牺牲某些放纵的少数人的意愿,才能对欧洲的团结作出贡献。……德国人必须恢复信心,必须把政治视为思想与行动之间的溶剂……
他纳闷,这些德国的政治语言是怎么回事,因为哪怕是经过翻译,它们仍然给人一种完全不真实的感觉。形而上的废话。他在昨晚发出的电报中用过这个词。哪怕是最使人恶心的事件,等它旅行到波恩这里的时候,都会原味尽失。他试着想像被哈尔巴哈一群学生揍会是什么感觉,被掌掴脸颊直到流血会是什么感觉,被剃光头、锁起来和挨踢是什么滋味……感觉好遥远。但科隆又是在哪里呢?十七英里之外?一万七千英里之外?他应该多抽空到现场看看的,他想。但他又哪来的空?每一个重大政策都是要由他和布拉德菲尔德来草拟的,有那么多敏感事务要他去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