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篇 劣童案 第八章 履

履者何?人之所履也。人之所履者何?

礼之谓也。人有礼则生,无礼则死。

——司马光《温公易说》

6王荡躲在孙羊正店对面,看到那轿子过来,他朝前凑近两步,等轿窗经过时,轻声念出了那句话。念完后,他嘴角一撇,鼻子一哼,淡嘲着笑了一下。王荡常爱这般笑,可这时笑罢,心里却泛起些涩意。

王荡今年二十七岁,是三槐王家正脉子孙,但辈分极低,同龄的大半亲族都是他的叔伯。等他出生时,三槐荣名早已成了家族中的古话。除了宰相王旦,其他先祖的名讳,大半长辈都已记不清。

王荡的父亲性子却有些孤拗,牢记着自己是三槐子孙,一定要重振家声。亲族们纷纷改学务农,他却仍一心要求取功名。只是,他读书极刻板,只会死记古经,若是早些年,他或许还是有希望的。那时取士只考贴经、墨义,将经文空出一两句,由考生填全,只要记诵熟便可。他父亲生逢王安石新法大行之时,取士务求新义时论,他哪里学得会其中变通之道?因此,考了大半生,连县学的门都没能挨近。

一生志愿未遂,他便转而寄望于儿子。王荡兄弟一共四人,上头两个哥哥自幼便被父亲严训,五更天便起来读经,下午习字,晚上学做文章。两个哥哥全学得眼发直,心发怵,经书倒是记得坚牢,作起诗赋,提笔比扛房梁还吃力,经义策论更是滞重难通。他父亲四处寻教授看评,温和者说还需深造,率直者则劝他父亲莫要再执著。他父亲却不肯死心,越发加力督教。苦了几年,两个哥哥又去赴县试。

那年,王荡七岁,已经跟着父兄读了三年书。父亲疑心是自己教得不好,次年到年龄后,准备送王荡去县里小学。他想让王荡早得些见识,便让王荡跟着两个哥哥去瞧瞧。到了县学,两个哥哥进去考试,王荡坐在官舍外头墙根下等。县试不似解试、省试那般严苛,只在《诗经》《尚书》《周易》《周礼》《礼记》五部本经和《论语》《孟子》两部兼经中选命一道经义,另作诗、赋各一首。试卷也并不糊名、誊录,由县学学官直接审阅。

那天是阳春天气,日头暖煦。王荡靠着墙,等了一阵,晒得软困,睡了过去。睡了不知多久,被一阵吵嚷声惊醒。睁眼一瞧,前面河岸边聚了许多人。他见哥哥们还没出来,便跑过去瞧。原来是有人投河自尽,被人捞了上来。他挤进人群一看,顿时惊呆,被捞上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他的两个哥哥。两人的衣带拴在一起,都已经断了气。旁边捞救的那人不停说:“若是没拴在一处,至少还能救得及一个……”

原来,今天主试那学官当年曾是三槐王家宾幕,靠王家恩荫才得的官职。他顾念旧情,想提携恩公后代,但细看过王荡两个哥哥的文章后,只能摇头叹息,诚恳劝说:“这仕路恐怕行不通,两位还是另寻他途吧。”王荡两个哥哥听了,出来后,哭着走到桥边,一起投水自尽。

两个哥哥自尽后,父亲几乎憔悴至死,整日昏昏聩聩,自言自语。母亲还算坚韧,但每常看着王荡,目光中常露出些怨责。王荡知道是由于自己那天睡了过去,没看到哥哥们出来。他想辩解几句,可母亲总是立即把话头转开,一个字都不愿听。对他,也冷淡了许多。对他三岁的幼弟,则加重了疼爱。

王荡心里愧疚,不敢再说什么。如今自己成了这家中长子,便该快些成长起来,好替父母分担家计。自父亲昏聩后,再也不管他的学业。他也乐得解脱,常日间尽力帮母亲做活儿,做完了活儿,便去田间看农人们劳作。那些农户家家都种桑养蚕,王荡看种桑树比其他农活儿似乎轻省些,便跟着桑农学种桑。学起来才知道,哪里有轻省的农活儿?种好一棵桑树,至少得辛劳三年。

头一年,育苗。立夏过后,桑葚由红转紫,选鲜美饱满的做种子。剪去两头,用柴灰掩埋一宿,再略晒干水汽。选一片肥壤土,锄了施粪,粪了又锄,反复三四道,踏紧耙平,撒上细沙,均匀布下葚籽,再用薄沙掩盖,畦上搭起草棚,防暴雨暴日。等苗长到三五寸,要剔去根干四旁小枝叶,每隔五六天,用水稀解小便,浇沃桑苗。

苗长好后,选向阳沃地,深耕几遍,焚烧窖粪,细细施过肥;刨起桑苗,削去枝干和中央命根,只留四旁支根;再截取三尺细竹筒,去掉中心竹节,绑在桑根上。每三棵苗合成一株,连竹筒一起种植;竹筒口都用瓦片遮盖,以免雨水烂根;浇灌时,揭起瓦片,舀粪水从竹筒灌下,能直至根底;等生出枝干,主干四旁枝芽是“妒芽”,须时时除去;日久之后,竹筒腐朽,三干相连,三根共撑,主干便易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