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篇 宗子案 第一章 泰

使君子居中,常制其命;而小人在外,不为无措,然后君子之患无由而起,此“泰”之所以为最安也。

——苏轼《东坡易传》

一位老者缓步行进东水门,两眼有些失神游离。

老者名叫王驭,今年六十九岁,将及古稀,也是三槐王家的正脉子孙。一路上,他见了不少自家亲族,众人自然都是为那轿子而来。每个人都各怀心事,皆在回避他人。那一张张面孔,竟似一片片风中秋叶,与这融融春景极不合衬。念及此,王驭生平头一回发觉,自己果真是老朽了,再无任何气力自振,更莫说去振作这家族。

王驭是三槐王家三房王旭一脉子孙,到他父亲时,已没了恩荫官品。王家族谱一直由二房宰相王旦那一支掌管,多年前,那一支大半已迁到开封县新里乡大边村。王驭听说那边修族谱时,将他们这些没功名的子孙全都摈除在外。他们襄邑皇阁村这边的子孙自然大不乐意,不过,那边子弟多少还守着耕读世家的门风,而他们这边,连能握笔的人都越来越少。年轻一代,个个瞧着粗头蠢眼的,哪里还有三槐当年的影儿?也难怪被人轻忽。

王驭原是个顺命的人,深知家族气运至此,人力难为,但心头多少有些不畅。只因这一些不畅,积聚出一团斗志,为这宗族穷心竭力十来年。到如今,一梦醒来,肠冷心灰,唯余苦涩。望着河中春水漫漫,他闷叹一口气,不由得想起自己母亲当年那番话。

王驭的母亲是一位县主簿的女儿,自幼习学诗书,虽然从小门小户嫁入三槐王家,处处都有些生疏,她却能沉住气,始终面含笑意。那时的三槐王家早已不复当年,各房之间互争互轧,越来越没了情面与礼数。王驭的母亲仅凭这笑,便自然化解了许多冰冻。有几家亲族最善争尖斗气,众人都怕,她却能应付裕如。即便如此,有时难免受些气损,背地里偷偷抹泪。

王驭见过几回,有次忍不住问:“娘,你明明占理,为何还要忍气让着那婶娘?”他母亲忙拭净泪,重又笑起来:“人活一世,哪里能处处论理?倒是事事都得有个着落。今天哪怕娘论赢了,你婶娘心里自然窝住一团火,这火今天没有着落,将来必定要烧出一大团来寻着落,到那时想扑灭,便难了。驭儿,你记着,桥归桥,水归水,各人各有着落处。过些年你再瞧,水早去了海里,桥却朽在这原地。”

王驭那时少年心性,听不进去,遇着不公,不愿像娘那般隐忍,总要争论一番。可争来争去,自家累,别人也累。他渐渐发觉,这世间恐怕本没有公道,每个人都有自家一番道理,谁也说不通谁,就如鸟强要鸡飞、鸡强要鸭跳一般。母亲那些话他听了许多遍,一直印在心里。年纪渐长,便渐渐领会出其中道理,事事的确都得各有个着落处,这天下才太平。

于是,他不再与人争,更不去强拧,而是瞧人的着落处在哪里。你想东,便由你东;他想西,便由他西。顺着人情走,个个都安生。于是,他脸上也渐渐现出母亲那般笑意,人也乐意与他交往。这世间事便是如此,越拧便越拧,越顺便越顺。他越活越泰然,亲族都开始唤他“王如意”。

三槐王家举族迁到襄邑乡村,许多人都在愁叹,王驭却知道,这恐怕是最好的着落处,再在这京城耗下去,迟早要沦落无着。就如江州陈氏,一门数代同居,到大宋初年,家族人数已达三万七千口,世称义门。然而家产所出,哪里能赡济这么多人?朝廷为彰其孝义,每年拨粮两千石,并免去各项税赋。即便如此,到了仁宗年间,陈氏仍难以为继,最终分产析居,分作六十多个支系,迁徙各路州。三槐王家尚未全然败落,去了乡里,毕竟还有屋可居、有田可依。

到了皇阁村后,王驭还年轻,虽然事事促迫,却能沉住气,一一安顿好家宅。又去向那乡里富户请教,在族中头一个寻见一些客户,将分得的二百多亩地佃了出去。如此,家安财顺,倒比在京城大宅时松裕了许多。

他又留心向那些老农请教,学会相看地色,也知悉了许多农事艺理。从中,他越发领会到母亲的高明,这农艺更得依着作物天性,方能样样有个收成着落。

其他亲族见他家计处置得好,都来向他请教。王驭也从不吝惜,尽力帮着出些主意。

族中宗子是王豪,他引着族人迁居这里,自家却常在外头行商。族中毕竟有不少事务得料理,众人又都巴望着王豪给些指引扶助。王豪却素性不拘,哪里管得了这些,便在子侄辈里寻了三个,替他照应。

自王安石推行保甲法以来,乡里五户为一小保,二十五户为一大保,二百五十户为一都保,分别选小保长、大保长和都保正副来管领,主掌盗贼逐捕、桥道烟火、词讼斗殴、催督税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