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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来医院生孩子的,结果我快被人轰掉脑袋了。
珍坐在沙发上,挤在右手边的谭医师和左手边的黑人护理员中间。珍可以感觉到护理员在发抖,在这个有空调的房间里面,他的皮肤却因冒冷汗而变得湿黏。谭医师完全冷静地坐着,面无表情。另一张沙发上,接待员紧紧抱着胸口,旁边的女性医技师无声地流着泪。没人敢说话,唯一的声音来自候诊室里原本就开着的电视机。珍望向周围每个人身上佩戴的名牌:迈克、多蔓尼加、葛兰娜、谭医师。珍低头看自己手腕上的塑料手环:珍·瑞卓利。我们每个人都替停尸间省了不少麻烦,尸体身份都非常明确。珍想到明天波士顿市民们翻开《波士顿论坛报》,就会看见这几个名字斗大地刊登在头版上——“医院挟持事件罹难者”。珍想象那些读者的目光随意瞄过“珍·瑞卓利”这个名字,然后就把注意力转到体育版去。
这就是我的下场了吗?就因为我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哎,等一下,珍想要大喊——我怀孕了!在电影里面,没有人会枪杀怀孕的人质!
但这不是电影,珍也没办法预测那个拿着枪的疯婆子会做出什么事。珍给她起的称号就是:疯婆子。要不然你还能怎么称呼一个手里挥舞着枪、不停来回踱步的女人?那女人偶尔会停下来看看电视,第六频道现场直播医疗中心人质挟持事件的最新情况。珍心想:妈妈你看,我上电视了!我是被困在医院里的人质之一呢!超幸运!就像那个实境节目《我要活下去》一样,只不过用的是真枪实弹。
流的也是真血。
珍注意到疯婆子手腕上也有病人戴的塑料手环,难道是从精神科逃脱出来的吗?而这家医院竟然只忙着让珍乖乖坐在轮椅上!那女人光着脚,因为医院发给病人穿的袍子只是用一块布在背后打个结,所以她紧俏的臀部微微露在病人袍外,双腿纤长,肌肉紧实,还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如果她穿上性感的皮衣,看起来就像战士公主西娜。
“我要尿尿。”波丹先生说。
疯婆子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喂!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说我要尿尿!”
珍心想:要命!要尿就尿吧,老家伙!就尿在你的轮椅上,别去惹手上有枪的人。
电视上出现一个金发记者,柔伊·佛西在艾巴尼街的联机报道。
“目前还没有消息指出有多少人质被困在医院里面,警方已经封锁现场。至今已知有一名警卫遇害,是在制伏该名病患时遭射杀身亡……”
疯婆子停下脚步,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屏幕。她的一只光脚踩着地上的资料夹,珍这时才注意到那个表格上用签字笔书写的姓名——珍·瑞卓利。
该则新闻报道结束之后,疯婆子又开始走来走去,光脚跨过资料夹。那是珍的门诊病历表,可能是谭医师带着走进影像诊断科的。现在,病历表就在疯婆子脚边,她只要弯下腰去,打开封面看第一页,就会看到珍的基本资料:姓名、生日、婚姻状态、社会安全码。
以及职业:波士顿警局凶杀重案组警官。
珍心想:这女人现在被波士顿警局特勤组围困在这里,如果她发现我也是警察的话……
珍不愿再想下去,她已经知道后续会怎么发展。再次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医院发的身份塑料环上印着姓名:珍·瑞卓利。如果她可以把塑料环脱掉,塞到椅垫下,疯婆子就不会对应到病历表上的名字。现在就是要做这件事,脱掉这个危险的身份辨识环,如此一来,珍就只是医院里的一名怀孕妇人,不是警察,对那女人也不构成威胁。
珍用一只指头钻进塑料环内用力拉扯,但手环不为所动。再用力拉,还是拉不断。这到底是用什么材质制造的啊?钛金属吗?然而,身份辨识环的确必须够坚固。你不会想看到像波丹先生这种脑袋不灵光的老人家,扯掉身份辨识环之后在医院大厅乱逛,没有人会知道他是谁。珍把塑料环拉得更紧,牙关紧咬、肌肉紧绷。珍心想:我得把它脱下来,只要疯婆子没看我,我就可以……
突然间,珍僵住不动,发现那女人就站在她面前,一只光脚又踩在她的病历表上。珍慢慢地抬眼看那女人的脸,原本她一直避免去看那女人,生怕引起注意。但现在可怕的是,那女人完全只注视着她,珍感觉自己像是被挑选出来的待宰羔羊。甚至,那女人看来就像一种四肢修长、举止优雅的猫科动物,黑发光亮犹如黑豹。她的蓝色眼睛强如探照灯,而珍就被圈在光线之中。
“医院就是会这样做。”那女人开口说道,看着珍手上的塑料环,“他们会在你身上贴标签,就像集中营一样。”她举起自己的手环,上面印着:珍·多伊。美国人习惯把无名女子都暂时取名为“珍·多伊”。珍差点儿要笑出来:现在是珍与珍的对战,真的珍对上假的珍。医院接收这个女病患时,竟然不知道她是谁。从她说出的这几句话听来,很显然不是美国人。可能是东欧人,大概是俄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