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重访香港
没错,又到这里了,二十七年前在我脑海里烙下最初印记的奇景仙境。当我迈步踏上甲板时,太阳一跃而出,玩偶匣(1)似的出现在东面的地平线上方,并旋即照亮了令我记忆犹新,由众多岛屿、陆岬和海峡组成的迷宫,以及从北面的视野中拔地而起的华南大陆群山。那般雄奇的天际线,甚至比“艾薇”龙卷风外围巨浪滔天的波峰更加参差嶙峋。
在政治舞台上,一个世纪最后四分之一的时间里,这些地区充满了喧嚣与动荡。1929年我经过香港的时候,这里已经在英国人手中持续执掌了八十七年,而中国其余各地刚在国民党统治下重新得到统一。从彼时到当下,这期间日本征服者来了又去,广东省的群山业已正式染红,垮台的港英政权又已重新确立。然而,展现在眼前的风景,看似对人类的变化反复毫无知觉。在我看来,政治色彩的变化并没有在实物上留下任何印记。
我尚未得出这个结论呢,而我们的船已经悄然穿过通往海港的东入口;一张望拐角处,便明白我显然是弄错了。在最高峰和九龙群山(2)之间的露天圆形剧场,政治戏剧已经行之有效地通过将人口增加两倍、进而使得建筑工像海狸一样日夜苦干的办法,将这里改天换地了。上一回,我在九龙步下码头,走入一座座纠缠在一起的小山,山上无他,只有零星散布的坟冢。如今那些丘陵上覆盖着一排排公租屋,大陆部分上(3)迅猛发展的城市绵延不绝,越过界限街(4)那头一直到新界去,一批又一批新造的建筑最终在九龙群山的山脚下破土而出,十层或十五层高的房子,如同人类的白蚁堆。我明白,大陆上的部分现在是认不出来了,转过头来,港岛也认不得了。我记得码头边三层楼高的建筑群,带有16世纪葡萄牙风格的拱廊。今天这些过时的建筑物孑遗矗立在外表平平、线条简单的美式高楼的阴影下:公寓房、办公楼群,还有居高临下的银行。中国银行“最为高高在上”,这话并非引申义,而是原原本本的字面意思。它有心要高出边上的汇丰银行;这出无声哑剧以其意味深长的做法,有力地表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及其后续事件所带来的国际力量平衡的变化。
后续事件之一,便是大批“背井离乡”的中国人蜂拥进入这块殖民地,如此巨大的人口涌入便推动着当地的建筑师上峭壁下大海:比起我上次见到时,最高峰山脚下与港口海岸线之间狭长的围垦地带已经拓宽了两三倍。如今,海岸对水域的侵蚀在香港持续推进,同芝加哥一样迅猛;新造建筑在山脚下鳞次栉比,原本无可停车,但借由巧妙地设置从山脚到山顶的层层支撑岩架,还是赢得了立锥之地。
香港的建筑师(其中大多数是华人)已经通过解决技术问题,展开了各项工作。那些技术问题怕是会让他们活跃在世界其他大城市的同行们都望而却步。不过,摆在面前的可不仅仅是技术问题而已。在位于大陆上的一座新兴的纺织小镇,我参观了一个现代公寓街区,该街区是为几个因新建水库而搬迁至此的村庄兴建的,街区最高点是一座寺庙,供奉着村民的祖先,要求必须朝着原先寺庙的方向,正对隔水相望的岛上那座特定的山峰。如果达不到这一要求,那村民是不会让步的,香港短缺的供水也就无法增加。寺庙能对着村民要求的方向而又不给新城规划造成破坏吗?建筑师们设法做到了既满足城市规划当局又满足村中风水先生的要求。这是一项体现中国智慧的典型成就,也是西方模式下重铸中式生活的典型案例。这就是香港工业最基本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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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玩偶匣(jack-in-the-box),内装小人,盒盖一开启,小人即跳出。
(2) 九龙群山或称九龙群峰,古称官富山,泛指香港九龙半岛以北的多座山峰,是维多利亚港以北的天然屏障,亦是九龙和新界的天然分界。
(3) 香港由香港岛、九龙半岛、新界组成,其中新界是指九龙界限线以北,至深圳河以南的部分,包括一些岛屿。
(4) 界限街(Boundary Road),九龙半岛一条重要街道,连接深水埗区与九龙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