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日本的过去与未来
“并且倒塌得很大。”(1)浩劫发生十一年之后,这些出自《圣经》的字句回响在行走于日本的西方游客耳边。在下注意到的震天动地的大事,并非日本帝国的陨落,亦非广岛和长崎发生的原子弹爆炸。那些都是历史事件了。败亡以前,日本帝国气势汹汹地扑入了中国、菲律宾、印度支那、马来亚、印度尼西亚和缅甸。在日本国土上投下两枚原子弹的这一举动,掀开了历史的新篇章,不管是战争习俗的历史,还是人类命运的历史。然而除此之外,1945年在日本轰然塌下的另有其物,那便是日本明治时代的意识形态。正是这一崩塌,至今犹回荡在这片土地上。长崎已经得以重建,倘若事先有所不知,1956年你根本猜不出1945年在此曾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日本人民经历了战前心灵世界的崩溃后,留下的精神真空依然是一片空白。你不可能察觉不到这一真空的存在,而且不禁还要猜测会由什么来填补真空。想来可以确信的是,真空肯定会得到填补,既然大自然痛恨物质上的真空,同样也痛恨精神上的。
将某种过去的宇宙观一笔勾销,迄今为止,这对于日本人民而言仍是陌生的经历,因为日本处于汲取自印度和中国源头的宗教和哲学所组成的旧世界半当中。直到现在,日本还没怎么受到犹太家族衍生的那些宗教的影响。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不管渗透到何处,都总是力图要彻底清除原有影响重新来过;尽管传统宗教仪式和信仰往往总是披上伊斯兰或基督教的薄薄外衣卷土重来,但西方世界皈依这些不容异说的犹太系宗教之后,造成的思想传承上的断裂却是1945年以前的日本和1949年以前的中国从未遭受的。时至今日,在东亚摆布新艺术、新制度或者新理念一以贯之的做法,向来不是新陈代谢,而是让新旧并行不悖。东亚人并不抹去旧事物并在原地上安顿新事物,他们总是保留原有的东西,总能为新旧事物找到相应空间并排摆放起来。
举例来说,设想一下布罗姆斯格罗夫这个地方恰好位于日本而非英国。在今日英国,布罗姆斯格罗夫只不过是个地名,别无他物,甚至住在那儿的人都不会留心这个地名的词源,布罗姆斯格罗夫当今的生活也完全不会让当地居民联想到其由来。但假如布罗姆斯格罗夫恰好地处日本,地名中所记录下来的一切仍然会在今天保持活力。果园会依然矗立于此,在当今居民眼中依然神圣,以木头材质建成的当地战神布罗的神社将依然完好无损,和一千四百年前世界宗教(2)到来时别无二致。待到木质逐渐腐朽之际,虔诚的人会逐一更换木材。当然,如今和这座远古神社比肩而立的,会是中世纪的基督教教堂——或者更准确点,是中古的佛教寺院,假如我们要想象布罗姆斯格罗夫被移植于日本背景之中的话。但寺庙和神社和平相处,友好共存。把这一世界宗教带到布罗姆斯格罗夫的佛教传教僧人做梦也不会想要把布罗的果园砍伐殆尽或者打倒当地神明的形象(如果本来有的话)。他会告诉他的皈依者,他们的祖先神明实际上是大乘佛教众多神明中一个小角色显灵,被提前派来为佛祖开路。古老的本土神社中的神明,会作为年轻的当地寺庙的荣誉护卫者而被赐予正式地位;神社的宫司和寺庙的主持彼此间会有很好的交情。老早以前就心照不宣地达成协议,举办宗教仪式的财务收入应该五五分成。婚礼在布罗的神社举办仪式,费用归宫司;葬礼在寺庙举行,费用归主持。异教和佛教并肩幸福地共同生活。
一百年前,日本人民的领导者决定放弃他们先辈的闭关政策,毫无保留地全盘采纳现代西方文明实用的一面,那时候他们尚未准备好放弃他们传统的精神生活。他们要如何处理这分层沉积的异教(神道教)、佛教和儒教呢?他们融合儒家伦理道德和神道教仪式,形成一种相当人为造作的新混合体,其忠诚奉献的中心要点就是崇拜天皇。古代仙人神话说日本是“神国”,永远不受侵犯,命中注定有朝一日会统治世界,这些神话都被赋予了官方学说的地位。对所谓的日本国家命运的崇拜契合了1930年代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思想倾向,在偷袭珍珠港之后的那一两年时间里,这些政治神话当中哪怕是最荒唐夸张的部分,也似乎正逐步成真。因此当军事时运急转直下之后,最终一败涂地的结局给在世的日本人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最强烈震动。神话被事实驳倒了。日本武装强人激怒了比他更强的人,并且终究向其低头认输。天皇本人告诉他的国民,自己并不是神。不出多少时日,整个精神世界便化作云烟。取而代之的会是什么新的精神愿景呢?这是日本人如今仍在努力解决的心灵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