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玉珍和丈夫生产芋粉酱的过程中受了不少罪,两人察觉出,有一位贵客同样也深受折磨。拉斐尔・霍克斯沃斯船长——他遇到惠普尔的家人时假装不认识——总是郁郁寡欢。自从船长那位举止优雅的妻子妮奥拉妮患病后,他便成天长吁短叹。妮奥拉妮个头高挑、端庄稳重,这位夏威夷贵妇的端庄举止深得华人敬重。在1869年的一次大型晚宴上,她的病情显然已经十分严重——那时玉珍也从旁服侍,霍克斯沃斯太太一定得靠医生照料了。春去秋来,渐渐地,这位高挑的夏威夷妇女已经无力挨过那漫长的晚宴,中途便显出体力不支的样子,玉珍心里难过极了。

这些被岛民们称为“豪类【3】”的白人弄不明白为什么说这位挚友行将就木了,然而在那些自称为“卡纳卡”的岛民看来,一切再明白不过了。讲起这位垂死的姐妹,他们会说“Hoolana i ka wai ke ola(她的生命漂浮在水面之上)”。可是,虽然妮奥拉妮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她却并未对任何人透露半分。她向来以文静亲切的夏威夷女性形象示人,举止优雅,喜怒不形于色。她就像海边一块处变不惊的棕色岩石,即便在阳光下也执意穿着厚衣裳。丈夫和朋友对她的深情厚谊在她身边荡漾。

与每一位真正的阿里义一样,妮奥拉妮在睡眠中消磨漫漫长日以保持体力,夜幕降临时焕发出勃勃生机。每当英国车夫驾着那辆双驾马车来到布列塔尼亚大街上霍克斯沃斯家的大宅时,她便孩童般雀跃不已。妮奥拉妮款款步入马车,用英语命令:“送我去惠普尔家。请快点。”她一亮相便惊艳了全场。妮奥拉妮本来就是高个子,雪白的银发上别一把玳瑁壳梳子,看起来更是超凡脱俗。她把头发高高挽起,身上的长裙后面拖着至少三英尺长的裙摆。裙摆中间留着一个可以用左手手指钩住的小孔,叫作卡纳卡环。客人们纷纷以赞赏的目光注视着妮奥拉妮用右脚灵活地把裙摆踢到一边,左手正好抓住裙摆上的卡纳卡环。她的裙子用致密的绸缎制成,上面绣着精美的布鲁塞尔花边。她身披珠玉,与她深黑的肤色相得益彰,还有从北京买来的全套玉指环和玉镯子。妮奥拉妮在心口处用一枚镶了宝石的蝴蝶胸针——购自巴黎——别上一只小巧的日内瓦金表。她的右手常年把玩着一把羽毛和白象牙做成的广州折扇。她身上最显眼的是一块宽四英尺的上海披肩,上面绣着的红玫瑰在布料衬托下仿佛呼之欲出,垂着两英尺长的中国结。霍克斯沃斯船长特别爱给她买礼物,他有一次说:“小个子女人撑不起这身行头,可妮奥拉妮是个大块头。”她一现身便立即成为人们的中心。她那双黑眼睛楚楚动人、顾盼生辉,她的举止端庄大方。她象征着一个骁勇的民族,而现在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爱华服,爱热闹,喜欢让孩子们围在身边。要是哪次晚宴上露面的朋友少于半打,她就觉得孤苦伶仃,以为她的夏威夷朋友因自己生命垂危而弃她于不顾。她会吩咐丈夫:“拉斐尔,开车到米莉阿姨家去,看看有没有人在那儿聊天。”如果那儿的确有人,整个原班人马就会给一股脑儿地搬过来陪着妮奥拉妮。她现在连喘气都越来越困难了。

她的子女个个婚姻美满,第三代的十四个孩子让她享足了天伦之乐。大女儿玛拉玛自然是嫁给了大才子弥加・黑尔。布罗姆利和杰露莎各自的配偶都是惠普尔家的孩子,伊丽姬则嫁进了詹德思家。因此,当霍克斯沃斯家族全体团聚时,岛上多数的显赫家族都有成员在场。过去的时光多么美好啊,拉海纳盛传着这些故事。秋高气爽的时候,妮奥拉妮最喜欢跟弥加・黑尔谈天。弥加现在已成为夏威夷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不仅是H&H公司的领导人,还是一位在立法院里有席位的贵族,并担任枢密院成员和内务部官员。妮奥拉妮常常提醒他:“我方才回想着咱们两人的第一次对话,弥加,那是个礼拜天,在旧金山,咱们俩都说,美国人会吞并咱们的群岛。而直到现在也没实现,在我的有生之年里也将不会实现。卡美哈梅哈五世不会把一寸土地卖给美国。”

“我们会和美国联合起来的。”蓄着胡须的女婿向她保证,“我比原先更乐观,妮奥拉妮,我相信这个使命很快就会完成。”

“过去二十年里,你一直对我这么说,现在呢,看看发生了什么吧。你的国家被内战搞得四分五裂,我的国家却快快活活地随波逐流,跟过去一样。”

“别信那一套,妮奥拉妮。”弥加并不赞同,他抚摸着自己浓密的胡须,那样子仿佛在草拟一部法律,“群岛的海岸上潮起潮落,日新月异,我们很快就会联合起来。我估计十年之内就将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