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听说本县官吏一体上阵,不辞辛劳,是为了修葺县学,给莘莘学子一个安身之所。众人都震惊了,有乡中野老感激涕零道:“老夫虚活几十年,从来未曾见过官老爷亲手劳作。县尊状元公天上星宿,为本县文教不辞辛劳,真乃绝世好官!”
有人也叹道:“状元到底是状元,这亲手修的县学便是意义不同,有他的文气加持,本县学子必能创出佳绩!再也不至于府试光头了!”
一众秀才童生更是感激,有人慷慨激昂道:“县尊上任之前,便有人在县中散布流言,说县尊柔媚幸进,非是正人。今日一观,此言大谬,天下安有不合圣人之道的状元?苍天有眼,中伤之辞不值一驳,今日之后,若有人再说县尊一句坏话,便割席断交,非吾友也!”
有几个消息灵通人士之前曾沾沾自喜宣扬过叶行远被贬谪的新闻,如今都是面红耳赤。有人痛悔自己听信人言,也有人尴尬无地,闷着头躲在人群中,成了锯嘴的葫芦。
叶行远其实也是第一回来琼关县县学,只见这一个院子破破烂烂,院墙已倒了一半,四面漏风。昨日刮风下雨,屋顶的茅草被卷走了不少,积水如今还在滴沥下落。
县学的教授拿一个铜盆放在脚边接水,水滴声清脆,配合一众童生的朗朗读书声,亦有几分风雅。
这教授三十余年纪,相貌清癯,身材颀长,颇有文人风骨。见县中诸位官员前来,也只是暂停了授课,上前见礼,落落大方。
叶行远知道此人姓吴,本县竹山乡人氏,秀才出身,学问甚好,但是数次府试不中。因此心灰意冷,后来得王知县赏识,选为县学教授,从此便勤勤恳恳教书育人,在县中颇受人尊敬。
便笑道:“吴教授不必多礼,如此陋室,你亦能静心传道授业解惑,实乃真君子也。本官看你养气已成,今科下场一试,定能中选。今日吾等来重修县学,你便放了诸位学生的假吧。”
吴教授淡淡道:“下官已不以功名为念,只盼着学生中能有几个争气。难得大人有心助学,只望莫要虎头蛇尾,单做表面功夫。”
这秀才讲话毫不客气,叶行远都被噎了一下,这臭脾气也怪不得府试难成。叶行远确实有作秀的成分,被他一语道破,难免有些尴尬,但也知道他是一心为学生考虑,担心耽搁课业,所以也不怪他。
只慨叹道:“文教大事,岂能马虎,本官怎敢欺心?本官也是贫寒出身,少年读书亦是这般窘迫,眼看这县学破落,不胜感慨。
他轻声长吟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诗以言志,吴教授听叶行远这两句,终于略有动容,拱手道:“是下官误会了。久闻大人诗名,这一联莫非是新诗警句么?可否有幸,一窥全貌?”
叶行远道:“也不算是新诗,乃是未曾中榜之前的旧诗,本为砥砺志向之作,故而未曾现于人前。吴教授既然要看,本官自当录下,也正好为今日县学景况做一注解。”
左右一听叶行远要写诗,那当然会凑趣,秦县丞捧了纸笔,方典史端着砚台,吴教授也放下身段,为叶行远磨墨。
待磨得墨浓,叶行远持笔蘸墨,信手挥洒,录下一阙歌行体《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吴教授看开篇两句“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心有戚戚,此等情况在琼关县县学时有发生,他自己家宅之中,也常遇上这般窘境。
又见“南村群童欺我弱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不由哑然失笑,更觉凄凉。几束茅草才值几个钱,村中顽童尚要拾取,实在是因为地方上太过穷困,朝不保夕三餐不济,又谈什么文章道德?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这四句一出,吴教授几乎要哭了出来。这几乎是他生活的写照,叶行远这少年得志的状元郎,怎么写得出这等深沉文字?看来也是年幼时吃过苦的。
吴教授以君子固穷而自诩,箪食瓢饮,不改其乐。但不改其乐归不敢其乐,这种苦楚却感同身受,纵然圣人之道能给他精神上的救赎,但午夜梦回,仍旧会感受现实世界的痛苦。
就这几句诗,吴教授对叶行远的态度便已改观。人总是会对有相同遭遇的更友善,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吴教授原本觉得叶行远春风得意,难免心态上就难与他站在一处。但此刻却只觉同病相怜,恨不得对饮三杯,共诉平生意气。
写到此处,警句未出,但吴教授已经提前得见,深自佩服叶行远的胸怀。在这种穷困的环境之中,他所考虑的仍然不是自身,而是“天下寒士”,这是何等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