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与雨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浑身有一种麻木的兴奋感。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冬日,天空中飘着雪花;他期盼着发生点什么事。在法国的乡下他经常会有这种感觉:这是一种凄凉、无家可归的奇怪、复杂的感觉,是一种内心空落落的、迷惑自己为何身在此处的那种感觉——一阵短暂的喜悦、希望和期待的感觉,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找寻什么。

下午,他到火车站去。乘火车去奥尔良[1]。他不知道奥尔良在何处。那是一列客货混合运载车,既有货车车厢,又有客车隔间。他买了一张三等票,走进了一间客车隔间。接着响起了一阵小小的、尖锐的汽笛声,火车以法式火车突然、悠闲的方式咔嗒咔嗒地开出了沙赫特[2],朝乡下驶去,这使他感到心神不宁。

田地里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雪,空中雾气蒙蒙:整个大地似乎弥漫着烟雾和水蒸气;从火车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潮湿的土地和条带状的耕地,偶尔还会看见一些农庄的建筑物。这幅景象并不同于美国:那儿的土地看起来肥沃且保养良好,甚至连冬日烟雾蒙蒙的树林似乎也保养得很好。有时候,人们可以看见远处一行行高大的白杨树,知道那儿有水。

隔间里有三个人——一个老农民、他的妻子和女儿。那个老农民留着长长的小胡子,长着一张皱纹密布、饱经风霜的脸,小眼睛里黏液直流。他的双手就像岩石,看起来沉重而结实,始终交叉着搭在膝盖上。他妻子的面容光滑而呈棕色,眼睛周围布满了细细的鱼尾纹,她的脸就像一个棕色的旧碗。他们的女儿长着一张黝黑、阴沉的脸,并没有和他们坐在一起,而是坐在隔壁的一个窗口处,似乎因他们而感到羞耻。他们偶尔会跟她说几句话,而她却总是气呼呼地回答,瞧也不瞧他们一眼。

他一走进隔间,那个农民就亲切地跟他说起话来。尽管农民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但他还是面带着微笑,愉快地冲他笑一笑,算作回答。这样一来,那个农民以为他听懂了他的话,又开始不停地讲起来。

老农民从外套里掏出一盒廉价的、烟味很冲的烟叶——蓝牌——这是法国政府为穷人提供的廉价烟叶,他们可以把烟叶塞在烟斗里抽。那个年轻人从他的衣兜里掏出一盒美国香烟递给了那个农民。

“你想来一支吗?”

“哎呀,好啊!”那个农民说。

他动作笨拙地从烟盒里拿了一支烟,用两个僵硬的手指夹着,然后凑到年轻人递过来的火柴上,不习惯地抽了几口。然后好奇而仔细地注视着那支香烟,转动着香烟,查看商标。他扭头看着妻子,她始终像个动物似的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眼睛里流露出紧张、发亮的神采;他迅速而兴奋地和她交谈起来。

“这是美国货,这香烟。”

“不错吧?”

“嗯,当然喽——品质不错。”

“喂,让我来瞧瞧!这是什么牌子?”

他们默默地看着香烟的商标。

“这是什么牌子的烟?”农民问年轻人。

“好彩牌。”年轻人认真地回答。

“好——好——好彩?”他们疑惑地盯着看。“用法语怎么说?”

“Je ne saispas.”[3]他回答。

“你要去哪儿?”农民边问边用那双沾满黏液、极为好奇的眼睛盯着年轻人看。

“奥尔良。”

“什么?”农民问道,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奥尔良。”

“我听不懂。”农民说。

“奥尔良!奥尔良!”那个姑娘用愤怒的声调喊道,“这位先生说他要去奥尔良。”

“噢!”那个农民大声说,同时露出一副突然明白的神态,“奥尔良!”

年轻人觉得,他刚才念这个地名时和那个农民念得一样,可他又重复了一遍:

“对,奥尔良。”

“他要去奥尔良。”农民转过脸对他妻子说。

“啊——!”她会意地大声说,露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然后,两人都默不作声了,又开始用好奇的眼光盯着年轻人看。

“你是从哪个地区来的?”过了一会儿,那个农民问,眼神仍然专注而迷惑,那双小眼睛紧盯着他。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我说——你是从哪个地区来的?”

“这位先生不是法国人!”那个姑娘生气地大声叫起来,好像被他们的愚蠢激怒了似的,“他是外国人。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啊——!”那个农民大声说道,过了片刻,他又露出一副吃惊、恍然大悟的神态。然后他转过脸对他妻子简短地说道:

“他不是法国人。他是外国人。”

“啊——!”

说完,他们的小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扭过头盯着他看,像动物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