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争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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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哪来的吉他声?这是支凄凉的歌子,叫人怀念过去,唱的是死亡。一般说来,西尼奥·巴达洛并不浪费时间来思考那些黑人、混血儿和白人工人在这可可地带唱的歌里凄惨的歌词和曲调。可是这一晚,他骑着一匹黑马缓步前进,却觉得这凄惨的歌声扣住了自己的心弦,并且,为了某种原因,他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他想起了大厦客厅墙上那幅画上的人物。这歌声准是从一个可可林里,从一座隐藏在可可树丛里的屋子里传来的。那是个男人的声音,西尼奥不禁觉得奇怪,黑人们晚上睡觉的时间那么短,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来乱弹吉他,他在大路上每拐一个弯,歌声总还是伴随着他,有时候轻得不过像在低声细语,跟着却一下子跟声音大起来,好像就在身边似的:

我的生活没指望,

整天整夜干活忙……

西尼奥·巴达洛听见背后传来他手下的“卡潘加”骑的驴子的蹄声。他们一行三人:混血儿维利亚托;特尔莫,一个瘦瘦的高个子,讲起话来带着雌音,开起来复枪来却百发百中;还有科斯蒂尼亚,就是杀死雅辛托上校的那一个。他们一边赶路,一边讲话,谈话的片段被夜风带到西尼奥耳边。

“那家伙伸手按在门上——闹出乱子来啦。”

“你开了枪没有?”

“来不及了。”

“你每次搞上个女人的时候,总免不了闹乱子。”

如果黑人达米昂在场的话,西尼奥一定会把他叫上前来,跟他并骑前进,并且把自己的一些打算讲给他听,那黑人就会一声不响地听着,点着巨大的脑袋,表示同意。可是达米昂如今成了个呆子了,在公路上徘徊流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直像个小孩子。西尼奥费了不少口舌,才不让儒卡把他干掉。有一回,他哭哭啼啼地来到种植园附近,看到他的人都说,他们简直不认识他了,他变得骨瘦如柴,满头都是羊毛似的头发,两只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就这样走来走去,嘀咕着什么死孩子,什么天使的小棺材这一类话。他一向是个好黑人,直到今天,西尼奥·巴达洛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那天晚上他对费尔莫开枪会没打中。难道他当时就精神失常了不成?走到大路拐弯的地方,歌声又传到西尼奥耳边,叫他想起了那天下午,想起了客厅墙上的那幅画,上面画着吹着笛子的牧童、田野和一方平静的蓝天。那准是支愉快的曲子,幽雅的歌词歌唱着爱情。那是支可以跳舞的曲子,因为那姑娘一只脚还翘在半空里呢。可是眼前传到他耳边的那支凄凉的调子却不同,这简直像支送葬曲:

我的生活是个重担,我浑身疲惫;

我来到这儿,双脚陷进泥泞,

被可可束缚了起来……

西尼奥·巴达洛朝道路的两边望望。这歌声准是从附近一座工人住的棚屋里传来的。要不然,会不会有人肩上挂着一只吉他,一面顺着那条岔路走,一面用音乐来排遣旅途的寂寞呢?这个唱歌的人,陪伴着西尼奥这帮人,已经有一刻钟了,他用哭丧的声音,诉说着自己在这片土地上被迫过的生活,歌唱那些给束缚在可可地带的人的劳役、命运和死亡。尽管西尼奥的眼睛习惯在漆黑的夜色里看东西,他在四下却看不见一点亮光。他的眼睛只看到另外一双眼睛,那是一只不祥的叫着的猫头鹰的眼睛。不错,准是有人顺着岔路在走。然而,有人说音乐能使这人觉得旅程短一点,西尼奥却觉得回家的路越发长了。

因为,既然如今塞克罗·格朗德森林那一带已经不再太平无事,这些道路就变得危险重重了。那天下午,他打发黑人达米昂去干掉费尔莫时,心里还怀着希望。如今可太迟了。已经宣战了,奥拉旭已经打进了森林,预备好了人手,并且为了占有这片土地,在伊列乌斯提起了诉讼。那天下午,那个欧洲牧羊女跳着舞时,西尼奥·巴达洛心里还怀着希望。那人的歌声又传来了。准是有人从岔路上走过来,因为歌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凉了:

等我死了,

把我放在摇晃的吊床上。

眼看就会有不少吊床在道路上抬过,一连好多个夜晚,都会搬演着这种场面。鲜血会从这些吊床上滴下来,滴在泥土上。这片土地是跟那脸颊红红的牧羊女、乡村舞蹈和天蓝色的背景不相称的。这是片黑色的土地——然而种可可树却很好,是世界上最好的了。歌声越发近了,唱的是死亡之歌:

等我死了,

把我埋在大路旁……

沿路会有不少没有人名的十字架,标志着不少坟墓,里面葬着在那些万恶之夜或者瘟疫四处蔓延的日子里,中了枪弹或者得了热病而死的人们——还有被匕首扎死的人们。可是,可可树还是会长大结果,并且,马克西米利亚诺还在说等有一天森林全部给砍掉了,栽下了可可树,他们就可以吩咐北美洲的商人价钱该多少了。他们所有的可可,就可以比英国人还多,纽约也会知道西尼奥·巴达洛的名字,知道他就是圣若热·多斯·伊列乌斯那一带可可种植园的主人。他会比米扎埃尔更有钱。奥拉旭呢,就会倒在路旁,而一个个没有人名的十字架,将会标志出费尔莫、布拉兹、雅德和泽[60]·达·里贝拉的最后安息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