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 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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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春
又是火车。距离清空家庭营地已经过去了八个月的时间,她们又一次挤上了一节运牲畜的车厢,开始了一趟不知道去哪的旅程。首先是由布拉格到泰雷津,之后又从泰雷津到奥斯维辛,再后来,从奥斯维辛到汉堡。而现在,蒂塔不知道那些四通八达的铁路会把她带向哪里,因为她的青春已经脱轨。
在奥斯维辛的站台上,她们被推搡进了一节货物车厢,连同另外一拨女人一起被拉往德国。这是一趟饥饿之旅、饥渴之旅、丧子之旅、丧母之旅、丧姐妹之旅。当车厢在汉堡被打开的时候,党卫军们看到的是一整箱的破碎的洋娃娃。
改去德国而不去波兰,情况并没有什么好转。那里的党卫军成员们有更多的关于战争的消息,而且到处都被紧张的气氛笼罩着。德国在所有的战场上节节败退,德意志第三帝国狂热的梦想开始破裂。他们便把怒气和失望都发泄在犹太人身上,是犹太人引起了他们在战场上的溃败。
她们被拉到了一个营地,在那里每天的工作时间是如此的漫长,以至于感觉每天都多于二十四个小时。回到营房之后都没有力气去抱怨,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喝着汤,躺在床上为第二天恢复力气。
在汉堡待的那几个月里,蒂塔的脑子里一直有一幅画面:妈妈站在砖块包装机的前面,头上顶着手绢,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女人汗流浃背、面无表情、精神集中、心平气和,仿佛像是在准备一盘茄子沙拉。
蒂塔很心疼她,她是如此的脆弱,即使是现在比奥斯维辛稍微好一点的伙食,也没能让她长胖一点点。工作期间是禁止说话的,但当她每次走近妈妈的传送带去搬运材料的时候,她都对妈妈做个表情问她怎么样,丽莎总是笑着点点头。她永远都好着。
她承认有时这个也会让她很生气:无论她怎么样,她都总是说好着呢,那她怎么才能真正地知道她什么时候好,什么时候不好?
对于艾蒂塔来说,阿德勒洛娃夫人永远都是好着的。
在火车上的时候,丽莎头靠在车厢上假装睡觉。她知道艾蒂塔希望她睡觉,因为实际上几个月以来她晚上几乎都睡不着,但她不会对她女儿说这些。她还很年轻还不能理解这是个悲剧:一个妈妈不能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幸福快乐的童年。
丽莎·阿德勒洛娃唯一能为女儿做的就是,比她更坚强、更清醒、更勇敢,不让她过多地担心自己,永远对她说她很好。但实际上,自从她丈夫死后,她感到自己内心有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在不停地往外滴血。
工厂的工作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在营地紧张的气氛下,纳粹领导人说之前的命令是错误的。几个星期之后,她们又被迁移到了另一个工厂,那里回收军事装备。在其中的一个车间,他们修复那些没有爆炸掉的有瑕疵的炸弹。没有人觉得很在意那里的工作,她们俩也不在意。她们都在室内工作,下雨的时候就不怕被淋湿了。
一天下午,她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往营房走的时候,看到雷内·瑙曼从一个车间走了出来,边走边开心地和其他女孩聊着天。实际上,她很高兴看见她。雷内亲切地冲她笑了笑,但她在距离很远的地方挥手向她打了招呼之后,停都没停,便继续一边走一边专注地和她的同伴聊着天。蒂塔想,她已经交上新朋友了,新朋友想必不会知道她曾经在党卫军里面有个朋友,想必她也不需要向她们多做解释。她不想停下来和她的过去谈话。
在没有被告知去哪儿的情况下,她们又一次被迁走了。她们又一次变成了被运送的牲畜。
“对待我们就像是对待羔羊一样被带到屠宰场。”一个女人用苏台德地区的口音哀叹道。
“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什么!绵羊被送到屠宰场还可以给他们提供吃的。”
货物车厢摇晃着,听上去像是缝纫机的噪音,就像是一口金属锅里煮沸的汗水。蒂塔和妈妈挨着不同国籍的一群女人坐在地上,她们其中很多都是德国犹太人。八个月之前从奥斯维辛—比克瑙家庭营地出来的1000个女人中,有一半被留在了汉堡城市郊区靠近易北河的一个车间工作。她们都精疲力竭。最后几个月她们在工厂辛苦地工作着,而且工作时间很长,工作条件极其艰苦。蒂塔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就是一个老人的双手。
也许疲倦还只是另外一种情况。几年来她们一直被从一个地方运送到另一个地方,而且还要面对死亡的威胁,睡得不好,吃得更糟,也不知道这一切是否有用,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能等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
最糟糕的就是蒂塔也开始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冷漠麻木是所有症状中最糟糕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