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62年,四叔已经23岁了,五叔20岁了,父亲则30岁了。弟兄三个,三根光棍顶着偌大的院子和一间半破茅屋。大雁飞过不低头,燕子略近旋飞走,喜鹊梧桐不栖,麻雀墙角不窝,黄鼠狼路过快跑,老鼠觅食不光顾。弟兄三个孤独凄凉地在这三人世界里生活着。
这一年,实行“三自一包”[1],乡亲们从人民公社大食堂又买锅开灶恢复到以前的生活方式。父亲分得了三分自留地,种上了辣椒、土豆、莴苣、扁豆、黄瓜等蔬菜。为了生计,父亲还带领四叔和五叔在降媚山南边山沟里开垦了一亩地,种上了地瓜、豆角和绿豆。父亲和乡亲们菜色焦黄的脸上开始有了红晕,最有说服力的是1959年和1960年村里只存活了一个孩子,而如今又见妇女挺着肚子在大街上、老槐树下骄傲地聊天,偶尔从院子里传出婴儿的哭声。
饥饿在慢慢退却,墙外的政治斗争却在逐渐生长。
父亲搞不清怎来了那么多的运动。从镇上派来了4个人,说是领导“四清”运动的。领头的是县工商业联合会一个叫孙业富的,嘴角留着两撇胡髭,随着他的笑,胡髭不时地抖动着,仿佛在鼻翼下方“浮起”一堆泡沫。就像莫泊桑小说《漂亮朋友》笔下的杜洛瓦,显得十分滑稽可笑。“四清”运动一开始是清账目、清仓库、清工分、清财物,工作方针是“说服教育、洗手洗澡、轻装上阵、团结对敌”。大队会计郑宝卖了一根木材,5元忘记入账,查出来的时候钱还在自己兜里放着,那也不行,被挂上牌子参加四类分子[2]的陪斗。三叔在牲口棚用拴牲口的废木料做了一个小板凳,被查出罚款0.78元;王希提卖公家废报纸退赔0.5元;用生产队两篓子苹果给镇上农机站送礼,退赔10元。王希提冤枉,说那是为了给生产队争取柴油指标,最后工作组以集体走后门的名义让大队书记王成才承担5元,并撤去大队书记职务而担任大队长,王希提不再担任大队长。四队队长朱功深因为弟弟在抗美援朝立下功劳,根正苗红,政治背景可靠,而当上了大队书记。
初夏,地瓜已绽出嫩嫩的绿叶开始爬秧,绿豆快开花了,挂着略带淡黄色的花苞;豆角沿着沟边的篱笆伸展着柔细的腰身;茄子在父亲的精心护理下,培了一遍土,有的开着紫蓝色的花,有的已长得菱角大小了;胖胖的韭菜绿油油的,长满了一个畦子。一大早,父亲趁着没出工前,扛上锄去自留地里锄锄草。
不一会儿,五叔急呼呼地跑来。
“二哥,不好了,不好了,工作队正在咱山下那块地里拔地瓜秧子,你快去看看。”父亲一听,“坏了!这政策怎么又变了?”
降媚山下,大队长王成才正陪着两个工作队员在用镰刀削地瓜秧子。镰刀飞起,秧子冒着雪白的乳汁被割得四处横飞。
“哎哎,大队长,大队长,怎么了?这是我开垦的荒地。”父亲跑来急问。“荒地?仕途,你这可不是小问题。私下开垦荒地,这是走资本主义。这地瓜秧子就是资本主义的苗。”
“这不仅是资本主义的苗,还要把地瓜扒出来,斩资本主义的根。”一个四清队员说。用镰刀往地里砍了砍。
“同志啊,这还没有地瓜啊!你们就让他长着吧!这里本来也荒着。”父亲哀求他们说。
“宁愿荒着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能要资本主义的苗。可以开垦出来归集体啊。”另一个四清队员说。
正在纠缠之际,四叔从家里飞跑过来了。他气吁吁地一把夺下一个四清队员的镰刀。“啊啊”地叫着,又去夺另一个。
王成才一看急了,大喊:“哑巴,你要干什么?”一个四清队员抓住四叔的胳膊就要扭打。
“放开他!分开他!他可得过大麻风!”王成才大喊道。四清队员一听赶紧放手。
“既然是大麻疯,还让他在村里干什么?让他到外面去。”那四清队员一听火了。
晚上,父亲正在切白天四清队员割下的地瓜秧子,然后跺碎做菜团子吃。白天的事情因为四叔的干涉而不了了之。父亲心疼地捡起那些嫩嫩的地瓜秧子,那可是最好吃的东西啊!
支部书记朱功深倒背着双手,昂首挺胸,鸭子步不急不缓,踱着方步进了家门。朱功深年轻时候和大爷是拜把子干兄弟,倒是经常和父亲来往。
“二哥,在切菜啊!”父亲敞着大门口,抬头一看,朱功深已站在自己院子门口了。
“啊,是四弟啊。来,快坐下。”父亲停下手中的活。“你说这哑巴,惹事!给大队惹了麻烦。”朱功深在家里排行老四,论起大爷来,父亲就喊他四弟。
“咱们弟兄俩说实在话,他们这偶然提出让哑巴到村外边去住,倒是真有道理。你不想一想,哑巴这一得病,对你们影响多大!你今年都31岁了,还找不上个媳妇,哑巴再在家里呆着,不仅你难找,五弟也够呛啊!让哑巴到外面去住,慢慢地减少人们的闲言碎语,慢慢地让人们忘记这事情,对你们弟兄俩还是有利的。”朱功深说话不紧不慢,真有领导气魄,主帅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