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轰轰烈烈的“破四旧,立四新”运动在如火如荼地开展着,父亲把唯有的孟久(子灵)老爷爷的遗物捐献出来后获得了平安,但没给这两个光棍的家庭带来任何新的起色。

父亲在1966年已是35岁了,还是光棍一条,而五叔已经27岁了,也无人问津。

1966年的春天,和煦而美好,暖洋洋的,懒散散的,一切都是明媚的。使狗河那垂到河面上的嫩黄色的依依柳枝,偷尽春天,随着春光的沐浴,枝头柳絮与林中杨花榆荚化作满天雪飞,如少女含羞解衣,轻微低头,双臂微抱,双肩微耸,慢慢地毫无保留地裸露宣泄着无限春光。春风徐来,涤荡着妩媚的使狗河,吹折了杨柳,吹笑了那野茄子花,如紫色的玲珑灯,吻着春天的乳房,偷窥着这大好的春光,使春天像成熟的女人魅力四射。树林里,莺啼燕舞流水飞红,百鸟争噪催林愈静。降媚山上,满山遍野,万花芳菲,争尽风流。那“老公花”,清杆独舞,倾尽一年精华,从瘦瘦的枯青色的草丛中,破土开出如罂粟那样艳丽妖媚的紫色花朵。那梨花纯洁高雅轻盈如艳雪矜春,粉香无限到天涯,微雨轻沾,绝怜素靥,一树临风,欺尽满山遍野。杏花怅伫东山下,落尽一汀烟雨粉红自怜,暗魂消遣苦春逝,惆怅怨芳空自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之夭夭,其叶蓁蓁。”桃花不甘春落后,化作烂漫降媚山。田地里,地头边,山岭上,到处是片片飞红,朵朵彩云,纯洁而羞涩,如少女含羞的微笑。草长莺飞遮不住繁盛与光艳,羞怯怯的笑在枝头间跳跃,粉红色的味道在空气中飞翔。“慵妆浅黛纤纤手,红萼一枝点绛唇。”远望去,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风吹雨过,满地玲珑满地伤痕满地诗意满地惆怅。漫山香径,翩蝶勤蜂,装点春天无数。

春光无限,春色撩人。空旷寂寥的夜晚,听着青蛙在西大湾“呱呱”不紧不慢地求偶,父亲心里好烦。春夜难挨,辗转反侧,往事就像铺天盖地而来的雪花,瞬间化作一汪汪清水,被大地吸干,又像无边无际纷纷坠落的颗颗大红枣,转眼间又无踪无影了。他想起了1958年寒冷的冬天里点起的一把很快又熄灭的熊熊烈火。

那年冬天,父亲被派往北小沟村出夫帮助挖苹果树坑。凛冽的寒风夹着入冬以来第一场小雪,如空中撒盐,打得脸生疼生疼的。山坡上,父亲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攥紧洋镐高高举起来,狠狠落地,松土挟着碎石不断滚动着,然后父亲再拿起铁锨,慢慢地把土锄到一边。偶尔迸起的石子飞落到在附近干活的“大狸猫”石金全身上,大狸猫倏地跳起来。

“哎哟哎哟!疼死我了!死二哥啊,你能不能少用点劲,省着用在女人身上,没处发泄了啊。”大狸猫埋怨道。

“啊,你说什么?”父亲在上风向,听不清楚。

“我说你缺女人发泄了,迸起石子打我身上。”大狸猫提高声调。“呵呵。”父亲咧了咧被风冻干起皮的嘴。

“开饭喽!开饭喽!”村里一个叫王莲的姑娘来送饭,模样周正,中等身材,粗细适中。穿着冬天厚厚的衣服也不显臃肿。

“妹妹吆,妹妹吆,山上送饭晃悠悠,路上小心黄狗狗……”大狸猫看王莲来了,戏谑着。

“你去一边,没正经!听说你外号叫‘大狸猫’,是不是专偷腥啊?”王莲一边舀菜一边发馒头。

“嘿嘿!俺在生产队干活好偷懒,他们给我起了这个外号。不像李仕途,给生产队干起活来比自己的还亲。”馒头还有点烫,大狸猫两手掂着馒头说。

轮到父亲了,王莲抬起明媚秋水大眼睛看了一眼,玉腕轻抬,勺子飞快一撇,一块肥肉到了父亲菜盆里,又一勺子大白菜盖在上面,使父亲禁不住想起奶奶轻盈地挥着“耙子”摊煎饼的样子。父亲抬起头,恰好双目一对,父亲发现,那明眸里带着冰冷冬日的烈烈温暖。

王莲自从上山送饭就注意到父亲了,发现这个小伙子只低头干活,老实干练,只是不了解父亲的情况,没法搭腔说话。

有一次,他有意问大狸猫:“哎,我说大狸猫,怎么没见李仕途和你老婆来看你们啊,人家不少来看的啦。”

“哈哈,你问这啊,我们俩都是光棍,我死了老婆,病死的。他,还没找。怎么?想帮我们啊?”大狸猫说。

“去你的,人家随便问问。”王莲柳腰轻轻扭动,把脸转向一边,如春天桃花映着夕阳飞红一片。长长的睫毛,仿佛一对彩蝶,扑棱扑棱的,将人扇向远天,扇入一种欲仙欲死的境地。

一日,工地上几个洋镐坏了,父亲下山去送修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王莲送饭。“哎,我替你挑着吧!”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