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5/11页)

“快进去看看孩子。”母亲说。

“是个男孩啊。”等我进了屋,岳母笑着告诉我。不管怎么着,传统文化观念还是让我感觉生个男孩好。孩子靠床的外面,静静地睡着。她穿着一个红色的褪成暗淡色的棉袄在床内侧,见我进来了,不停地抹着眼泪。

“孩子都出生四天了,你才回来。”她还是抹着眼泪说。

我自知理亏,心里很内疚,没有话说。不管怎么着,当自己的妻子最需要自己的时候,我却没在。该换药了,我默默地拿过镊子、消毒碗和消毒液给她擦拭着伤口。

“小刘给你生了个男孩,你这几天在家里忙活忙活,咱那些亲戚要在后天来送‘朱米’[2],你打个电话让你叔在家里门口插个弓箭[3]。”平房没有厕所,母亲把她的大小便用一个塑料桶提到外面的公共厕所回来,满怀喜悦地对我说。

父亲急急地从家里赶来,带着刚杀好的两只老母鸡。坐在床边,攥着孩子嫩嫩的小手,泪眼滂沱。

“和他爸爸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孩子起了名字没有?”父亲起身摸了摸土炉子的管道,“涵穹,再加点炭,炉子不太旺。”

“起了,小名叫修,大名叫李润,一个月内必须到派出所落户口,所以他爸就把名字起好了。”她说。

使狗河水结了冰又默默地融化再悄悄地结冰,河边的柳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降嵋山上桃花几度飞红几度凋落。母亲为父亲蒸好几天的干粮,再赶到县城“夹皮沟”平房照看小孩。周末她休息的时候,母亲才得以回家给父亲做几顿热饭。父亲手懒,干活回来,用热水把干粮泡泡吃就算了。

“我去看孩子,你能不能在家里自己做点吃的?我一走半个月,做的饭也吃不了几天,别老凉着吃,本身胃就不好,自己炒点菜。下一次回来我们包水饺吃,这让孩子忙的好久都没吃水饺了。唉!他爸爸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啊?也用不着我来回跑了。”母亲几乎半个月回来一趟。

终于把第二个暑假盼到了,母亲也可以歇口气了。修生就机灵,2岁多就到处乱跑,母亲颠着缠了一半的脚根本撵不上。母亲本来就有子宫下垂,经常垂下来磨出血,哪跟得上活蹦乱跳的孩子,撵累了经常只好找块石头坐下来歇一会儿,再追。只有到了晚上,孩子在她身边睡了,母亲才得以揉着酸疼的腰上床歇息。

这次回来,看母亲明显老了,眼开始凹了,腰开始弯了,白发也多了。“娘,你回去吧。我回来能呆40多天。”我心里酸酸的。

“你去市场买点菜和肉,我给你们蒸几锅包子再走。你把‘老面’泡一泡,先把面和上。”母亲说。

“好,娘,我去。你歇着,我领修去买。”我说。

蒸完包子,我拿出一个塑料袋,“娘,装几个给我叔吃,你回家就不用接着做饭了。”

“不用了,你们弄着孩子不好做饭。我带点肉回去包水饺给你叔吃。”母亲说。

天气很热,“赌了”一个劲地“赌了——赌了——”干叫着,家里的小狗“哈达哈达”喘着粗气,也不够散热的。父亲在园里拔扁豆架,准备种第二茬。母亲拢了拢灰白相间的头发,拿个凳子放在院子瓜架底下,站上去摘了一个长长的那种黑色的方瓜。把方瓜洗干净后,母亲反复找“擦床”[4],怎么也找不到。

“唉!我不在家,连擦床也不知弄哪去了?”母亲只好到邻居李玉光远房二叔家里去借。

“波他娘,借你的擦床用一用,我要包菇扎(水饺),可找不到擦床了。”母亲一进门就喊着。

就在母亲刚进门的时候,母亲感到眼前一阵凉风袭来,玉光远房二叔家里养的那只黑狗“呜”窜出来。

“啊呀,俺那娘啊!”母亲一下子懵了,慌里慌张往后倒退着,一个趔趄绊倒在身后的柴火上,黑狗疯一样扑到母亲胸脯上,撕咬着母亲。

“俺那娘啊,你个死狗,起来!”二叔家里二婶从屋里跑出来,拿起棍子就打那黑狗。等二婶把母亲扶起来,母亲已成了一个血人,“呜呜”地又瘫在地上哭着。

等我接到母亲出事,骑着借的摩托车急急赶回家时,父亲已找乡村医生打上狂犬疫苗,给母亲输上了抗生素。

“叔,我用摩托车带着我娘到我那里去找医生看吧,狗嘴臭,我看感染会很厉害!”我说。

母亲是1932年腊月出生的,属猴。我真搞不清迷信这东西该信还是不该信,但我相信只要存在就有其合理性。母亲刚生下气息若游,丝丝相断,姥爷看活不了了,扔到村东乱坟岗子里,姥姥放心不下自己的心头肉,又到乱坟岗子去看孩子,发现那么寒冷的冬天,一天了,孩子竞还没有冻死饿死,又含泪抱回来养着,竟奇迹般活下来了。母亲嫁给王友不到十年,前夫突得甲肝死去,撇下三个孩子,正是没吃没喝,叫天不应呼地不灵没法生存的时候,母亲遇到了父亲,挽手风鬟雾鬓,忍辱负重,含辛茹苦,将五个孩子抚养大,又让父亲一人在家里来到县城为我看孩子。我真弄不清母亲是什么命运。我查相书腊月出生的属猴的人一生坎坷不堪、命运多舛、生活凄凉、刑罚疾病、惨淡经营,身体多受罹害,只是晚年尚可。不管怎么着,对于母亲来说,是真摊着如此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