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香丸之旅(第2/4页)

自天亮以后,她打了三个电话给丈夫。每次她都被告知丈夫正在忙于手术,不能及时回电话,她的内心深处总认为自己被欺骗了。他们在对她说谎。她的丈夫并不在手术,而是在监狱。他受到了军事审判。他们抓捕了他。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她试图让自己忙碌起来,在楼梯上不停地跑上跑下,看着孩子们玩耍。她注意到她最小的孩子,4岁的彼得,并没有在玩,而是一直看着她。同时,他的双手还在比画着。他在用一种非语言的方式,试图诉说着什么。就像在前一晚她试图听清门背后的低语那样,她也试图破译彼得的手势。起初她并不能理解,后来她突然顿悟,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了。

她照顾孩子们吃完午饭,然后打发他们去和一些小朋友玩。当孩子们一离开,她便走进了邻居家的车库。车库里有一辆车,她爬到车顶上,脱下了衬衫,将衬衫撕成长布条,然后将它们系到一起。这便是彼得手势的含义。彼得想要她做点儿什么。

她打完结后,爬到高处将绳子的一端绑在车库梁上,而另一端,打成一个活扣儿套在自己的头上。

后来,一个邻居发现我外祖母半裸着站在那里,用手工绳索试图自杀。邻居立刻打了个电话给外祖父。外祖父下午3点左右从医院回来,外祖母向他讲述了整个事情:关于朋友们密谋的诡计和军事审判;关于她为了保全大家所做的努力,这是她阻断黑暗蔓延的唯一方法。我外祖父听着她的话,呆若木鸡。之前完全没有迹象。无论如何,起码他没有见过。也没有其他任何人见过。这就好像,他和妻子同处一个世界并共同生活,而她,没有一点征兆地启程去了新的世界。那是个他见所未见的世界。

他们一起去了医院。精神病医生接见了外祖母。他们在一个开放的病房为她检查。那天晚上,外祖父守在床边陪她,托别人在家照看孩子们。外祖母深情地看着他,恳求着与他做爱,但后来又变得焦躁不安、情绪激动、充满困惑。夜半时分,她从床上起身,踱步到另一间病房。有一个女人躺在床上。我外祖母站在床边低头看了她一会儿。

“你为什么要男扮女装躺在这儿?”她说完,打了病人一巴掌。

人们制服了她。他们将她转去一个封闭病房,在那里,她不能自由走动。她被关在那间房里两个月,我外祖父安排了长期治疗方案。她的病情日渐恶化。她一哭就是几个小时。她报告说有人杀了她的孩子,将他们的头埋在她房间的墙壁里。她还说这不可描述的可怕事件就发生在她楼下。第十天,她开始绝食,声称他们在提供的食物里下了砒霜。外祖父来探望时,她指责外祖父的自私,因为他与别的女人睡觉,还因为在婚后,除了孤独什么也没有给她。

1944年3月25日,一辆救护车把她从封闭病房送到火车站,一家人旋即踏上一列火车,开始了为期三天穿越国土的回乡归途。孩子们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知道自己的母亲被送去了其他地方,也知道自己正在由一位跟卡通里一样严厉的保姆——特恩菲尔特太太(Mrs Thornfeldt)照顾着,不过其中的原因,他们并不知晓。邻居给了他们一大袋小包裹带在路上。每天早上,他们会打开一个小包裹中的礼物,送给归于常规的每一天。孩子们知道自己的母亲同在火车上,但并不知道为什么她被限制住在一个上了锁的休息室里。外祖父到休息室去探望她。他看着她不停吸烟,也看着她吃东西。最后外祖父给了她几剂苯巴比妥(Luminal)[1],然后看着她入睡。

三天之后,火车开过沃拉沃拉,他们抵达了哈特福德。车站内已经有一辆车在等着外祖母。从车站到疗养院只需要很短的车程。

1858年,康涅狄格州医学协会(Connecticut State Medical Society)的主席在其发表的讲话中,回忆起一个50年前的童年场景:“有旅行者在路过去哈特福德的必经之地法明顿镇(Farmington)的时候,”他说道,“会看到收费站旁边的银行里,有一个小笼子,里头有个胡言乱语的疯子,一直盯着过往的人大喊大叫。后来他被挪到一个谷仓旁,他一直蜷腿而坐,直到双腿溃烂粘到一起,再也无法伸直。他年复一年地坐在那里,盖着旧毯子,他的食物就跟谷仓里的鸡饲料差不多。说这个倒不是在责备法明顿的好人,没有几个城镇的居民像那里的人一样,有着更令人钦佩的道德敬畏,以及真正的宗教信仰。这般恶心的事情也可能在别的镇子同样发生着。”

他想说的是,那些日子早已不复返。在康涅狄格州的精神病患不再会被锁在路边的笼子里,或是被当作廉价奴隶、残次人类而卖掉,这些事曾经是很常见的。相反,他们现在有了一个安身之所。那是个包容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可以接受治疗,远离他们曾被迫忍受的人间地狱。那里也是我外祖母的避难之处,即我们后来所知的哈特福德精神疗养院(Hartford Retreat for the Insane)。自1822年成立以来,该机构自称是现世最先进的收容所之一。它的第一负责人提交了一份《精神病收容委员会鉴定报告》(Report of the Committee Respectingan Asylum for the Insane)。这份报告在机构开幕之前,被提交至康涅狄格州议会(Connecticut General Assembly),他声称哈特福德疗养院致力于“突破一切我们对精神病院的固有观念”,而非仅仅作为一个“关押可怜疯子的”监牢。他的收容所将致力于对病人的“道德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