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二、听罪神父(第3/12页)

就是这样,他希望了结。他疲乏了,已经受够了,已经超载太多了。他的生命已经沉滞了,毫无价值可言了。事情对他真是太过分了。致使他有时禁不住要来个了断,要惩罚他自己,消灭他自己,就像出卖人主的叛徒犹大所做的一样,将他自己吊死。就如魔鬼曾在他过苦行生活的初期陷害他而悄悄地将俗世的欲望、想法,以及情欲之梦注入他的心灵一样,如今这个坏蛋又以自我毁灭的观念来不住地加害他,使他从是否可以悬挂套索的观点来看每一棵树,使他从是否可以投身而下的角度来看附近的每一个悬崖。他抗拒这种诱惑,他努力挣扎,他没有屈服,他日以继夜地活在自恨的火焰与求死的渴望之中。生命已经变得无法忍受了,实在可厌透了。

约瑟终于走上了这样一条狭路。一天,当他再度伫立另一个悬崖上面时,他看到远处的天地之间出现了两三个细小的人影。显而易见,他们是旅客,也许是朝圣的香客,也许是想来找他听罪的访客。突然之间,他起了一个不可抗拒的渴想:赶快离开,尽快离开这个地方,立即逃避这种生活。打从他的心底生起的这个渴想,显得非常有力,十分自然,乃至扫除了所有一切的意念、异议,以及随之而来的顾虑——因为,一个虔诚的悔罪人,怎能服从一种盲目的冲动而无良心的交责之苦?但他已经奔跑了。他急忙赶回他所住的岩穴,因为他不但已在这儿挣扎了多年的时光,同时也曾在这儿经历过多次的得意和挫折。他草草地抓了一把枣子,匆匆地拿了三壶饮水,塞进他的破旧行囊,背在他的肩上,取了他的手杖,转身撇开了他这个本来熟悉的小家,像个被人追逐的亡命之徒,一个足不暇暖的浪游之客,逃开上帝和人类,尤其是逃开他曾认为最佳奉献的一切,逃开他的任务和使命。

起初,他疯狂地拔足飞奔,就如他在悬崖上面看到的那些细小的人影是赶来追杀他的敌人一般。但他拖着脚步走了一个小时之后,他的焦虑消退了。运动使他感到一种恰适的疲倦,于是他驻足休息,但不许他自己进食——因为他规定的日落之前不进食,已经成了他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习惯。他那在自我检讨中被串了的理性,在他休息的时候再度抬起头来。它透视了他这种本能的行动,要来一次适当的批判。而这个行动显然看来似乎颇为草率,但他的理性不但没有提出反对的批评,反而做了有益的观察。他的理性认为:这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做一件纯真、无害的事。就算这是一种逃避,一种突兀而又莽撞的逃避,但却不是一种可羞可耻的逃避。他抛开了一个已经不再适合于他的工作岗位。他以逃走来承认他辜负了他自己和可能在监视着他的上帝。他放弃了那日日反复的无益挣扎而供承他自己被打败了。他的理性判定:这里面虽然没有堂堂皇皇、轰轰烈烈、如圣如贤的东西可说,但不仅是诚实无欺,并且似乎也是无可避免。现在,他感到奇怪的是:他居然迟到如今才想逃走,居然忍耐了这么久的时间。如今他似乎觉得:他那么长久地守着一个失落的岗位,死死地不肯放手,原是一种错误。或者,这也许是受到他的自我主义,他的老亚当的怂恿。现在,他想他已明白此种执著何以导致这样的邪恶,何以招致这样险恶的后果,何以在他的灵魂之中造成这样的分裂和昏睡,乃至落得被魔所着的原因了,否则的话,他又能称他的死亡和自毁为什么呢?当然,一个基督徒不该与死作对:当然,一个忏悔者和圣徒应该将他的生命视为一种奉献;但自杀的念头完全是魔鬼的恶作剧,只有使灵魂接受邪魔的驱使而不听天使的管制和守护。

他坐下身来沉思,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最后,终于颤抖着有了深切的悔悟。他从踯躅数里而得的透视看清了他曾有过的比较明智的生活,有过走上歧途而积重难返,乃至情不自禁地要在垂暮之年像救主的叛徒一样,将自己吊在树上的悲惨生活。假如这种自愿送死的念头使他感到如此恐惧的话,那么,这种恐惧的里面就仍然残留一份基督教成立以前的原始异端的认知了——认知以人献祭的古老风习:国王、圣人、族中推选的人,为了大众的福祉而牺牲他自己的生命,且往往亲自动手。但这种异端风习的回响,只不过是使这种事情显得如此可怖的层面之一而已。比这更为可怖的莫如此种想法:毕竟说来,救主死在十字架上,也是一种自愿的人类献祭。他想到这里,终于明白:这种认知的胚种早就出现在自杀的渴望之中了;这是一种厚颜无耻的牺牲冲动,故而也是一种模仿救主的狂妄做法——乃至妄自尊大地暗示:救主所做的赎罪工作仍然不够充分。他既被这种念头吓了一跳,但也庆幸他如今已经逃过了这种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