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4/6页)

我们一直走到第三节车厢的中部才停下。我们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在颠簸中穿过一排排椅子,摇晃着,缓慢而艰难地向着与地铁行进相反的方向走动。在人、皮包和扶手中挤来挤去,从第一节车厢去到第二节、第三节——只有在那儿,在我和博阿兹,还有他的朋友们拉开足够的距离之后,我才停下,摘掉帽子,感到可以露出脸了。

刚才在车站上的时候,我小声对哈米说我憋不住了要上厕所。我能感觉到地铁的来临使站台晃动,在哈米越来越靠近长凳的时候,我睁开眼睛,像是刚醒来那样眨了眨眼睛,接着转身用手按住了我的脸,似乎是在躲避嘈杂的声音和阵阵冷风。我就这样走去了站台的边沿,站在哈米面前。车门一开,我就冲了进去,迅速地向前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进入拥挤的车厢深处,就像赶着去卫生间那样。时不时地,我转身向后看,确认博阿兹和他的朋友没有跟在后面,几乎觉得他们会突然出现在我背着的哈米的双肩包之上。

我的影像持续浮现在惨白色荧光灯下的那一闪一闪满是哈气的车窗上,我看见自己充满惊恐的、黑色的眼睛。我看见我自己在另一边,穿着我的红色大衣向前走,双肩包摇摇晃晃,我警惕地从蓝色围巾下向四周打量。窗上的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带着一种陌生的、害怕的表情挤在周围其他光鲜亮丽的影像之中,甚至是在我经过的其他乘客的眼睛里。乘客们担忧地打量着我,带着一点厌恶或者不自在眨眨眼,从我身上移走视线。就在哈米跟在我身后缓慢地穿过他们时,我意识到,如果我现在是一个独身乘客,我可能也会退缩。如果一个遮着脸的焦虑的女人向我走来,急匆匆地在地铁上向前走,我也许会像他们一样紧张、像他们一样别过头去。如果我突然间对上了这双黑色、奇怪、充满担忧的眼睛,我也许在最初的一两瞥中根本无法认出人群中的自己。

“就这儿了,我不需要再往前了,”我气喘吁吁地说,挤进了一群乘客中,站在过道上拉住扶手,“我没事了。”我使劲拉扯了一下,终于脱下了围巾、帽子和手套,我搓搓自己因为羊毛的摩挲和焦躁不安而涨红和刺痛的脸。我的脸就像是一张僵硬的面具,而我在试着把它摘下来。

我们停下来的时候,哈米没有表示惊讶。他没觉得我之前想要上厕所的急切需求就这样消失了,很奇怪。也许他早就知道,在跟在我身后走过一节节车厢时,就意识到我不是真的冲向卫生间,我的膀胱内急(虽然它在此刻,当我们停下来的时候,确实有了一种迫切的感觉)在上车前只是一个远离那些以色列人的借口。

我有种解脱的感觉,但依然不确定刚才的一幕幕是不是我在长椅上做的噩梦。当我告诉哈米我绝对认识他们中的一个的时候,哈米没有惊讶。我说我认识博阿兹很多年了,我们一起长大,我简直无法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地方,而我会在这个遥远的布鲁克林车站遇见他。我告诉哈米,博阿兹的父母和我父母是很好的朋友。我描述自己的心跳得多快,我今天第一次把脸蒙起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幸运——几乎是个奇迹。而现在,我几乎要疯了,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担心博阿兹会仅凭我的眼睛就把我认出来。我突然间有过一个疯狂的想法,我被坐在长椅上的老妇人所启发,想把自己打晕。

“是啊,我猜到了。”哈米终于开口了。他的目光避开我的双眼,看上去像是不那么在意,他的头厌倦而无所谓地歪在一边,转开视线,用无精打采的双眼盯着窗户:“我想应该就是类似的事。”

为什么和哈米在一起,最后我总是那个被谴责的人?为什么我总是那么自私、伤人、迟钝?这一次,当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我的负罪感双倍、三倍地增加。不仅仅是因为我在博阿兹和其他人面前忽略了他,我太专注于自己的焦虑和想躲起来的需要了,还因为在危险中和逃跑的时候,我甚至没有一秒钟想到他会怎么看这些事,或者他会怎么想、会有什么感受。

在悔恨的痛苦中,我听见自己自我辩护的声音:“最糟糕的事是我担心自己伤害到了你的感情,你会觉得没有被尊重。”当这懦弱、自私自利的谎言和其他一切糟心的事情混合在一起时,我觉得自己的耳朵烧了起来,我的脸在抽搐,尽管它已经充血涨得通红——一个新的面纱。

他仍看向窗户,只把侧脸留给我。“为什么我会觉得被羞辱?”他开始说道,“你是说因为——”

我的脸在燃烧,我艰难地眨眨眼,无法阻止自己插话。“我很抱歉,哈米。”我懊悔地说,还坚持表示自己并没有别的选择。我低头看脚下一排排的鞋子和肮脏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