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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荷兰的早上四点醒来,神采奕奕,一切重新入睡的企图都告失败,于是我躺在那儿,任凭呼吸机将气体泵进去、吸出来。我喜欢听宠物龙的呼吸声,但心里还是希望能自己决定怎么呼吸。
我重新读起《无比美妙的痛苦》,直到六点左右妈妈醒来,翻个身凑到我身边。她把头挨在我肩上蹭了蹭,这让我感觉很不舒服,隐约有点奥古斯丁 [1] 的感觉。
酒店把早餐给我们送到了房间,令我十分高兴的是,早餐主打肉类熟食,还有许多别的食物也都颠覆了传统美国早餐的构成。我本来打算今天穿去见彼得·范·豪滕的裙子昨天去橙意吃晚餐的时候已经提前穿了。于是,冲完淋浴,好歹把头发弄得平整些之后,我花了半个小时跟妈妈逐一讨论余下的选择中各自的优缺点。一番激烈辩论之后,我最终决定照着书里的安娜打扮自己:穿她常穿的匡威帆布鞋和深色牛仔裤,再配一件浅蓝色T恤。
T恤胸前印了勒内·马格里特 [2] 一幅著名的超现实主义绘画,他画了一只烟斗,然后在下面用连笔草体写道:Ceci n’est pas unepipe.(“这不是烟斗。”)
“我实在搞不懂这件T恤。”妈妈说。
“彼得·范·豪滕会懂的,相信我。《无比美妙的痛苦》里提到马格里特大概有七千次。”
“可这明明就是烟斗啊。”
“不,不是。”我说,“这是一幅烟斗的‘画’。懂吗?所有对一件事物的艺术表现,从本质上来讲都是抽象的。非常巧妙。”
“你怎么变得这么成熟的?老古董的老妈搞不懂的东西你全明白。”妈妈问,“好像就在昨天,我还在告诉七岁的小海蓁天为什么是蓝的。那时候你觉得我是个天才。”
“那天到底为什么是蓝的?”我问。
“因为呗。”她答道。我笑起来。
离十点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紧张:想到要见奥古斯塔斯,紧张;就要见到彼得·范·豪滕,紧张;我的衣着会不会不合适?紧张;阿姆斯特丹所有的房子都长得一个样,我们能不能找到要找的房子?紧张;我们会不会迷路,再也回不了费罗素夫酒店?紧张;紧张紧张紧张。妈妈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可我简直听不进去。我正要叫她上楼去看看奥古斯塔斯起床没的时候,他敲门了。
我打开门。他低头看看我的衣服,微笑起来。“好玩。”他说。
“不许说我的胸部好玩。”我答。
“我可在这儿呢。”妈妈在我们身后说。但我已经让奥古斯塔斯脸红了,他暂时出局,我也终于能抬起头来直视他了。
“你确定不想跟我们一起去吗?”我问妈妈。
“我今天计划好要去国立博物馆和冯德尔公园。”她说,“此外,我实在不懂欣赏他的书,请别见怪。替我们向他和李德薇问好,好吗?”
“好的。”我说。我抱了抱妈妈,她在我的耳朵上方吻了一下。
彼得·范·豪滕的联排别墅在冯德尔大街,正临公园,离酒店也就是一拐弯的工夫。158号。奥古斯塔斯一只胳膊挽着我,另一只手拖着氧气推车,我们上了三级台阶,来到漆成深蓝色的大门前面。我的心怦怦直跳。自从我第一次读到那半途戛然而止的结尾时起就一直惦念的答案,如今离我只有一门之隔。
房子里传出低音贝斯沉重的节拍声,几乎把窗棂震得咯咯直响,令我怀疑彼得·范·豪滕家是不是有个喜欢说唱音乐的孩子。
我抓住狮头形状的门环,试探性地敲了两下。音乐节拍依然故我。“也许音乐声太响,他听不到?”奥古斯塔斯问。他抓住狮子头用力敲,声音大多了。
音乐停下了,继而响起了拖着脚走路的脚步声。锁住的插销打开的声音。又一只插销。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大腹便便、头发稀疏的老头出现在我们面前,迎着阳光眯起眼睛。他下颌松弛,胡须大约一个礼拜没刮,穿着老电影里常见的那种浅蓝色男式睡衣。他的脸和肚子都圆滚滚的,胳膊又特别细,所以整个人看起来就好像一个面团上扎了四根细棍儿。“范·豪滕先生吗?”奥古斯塔斯问。他的声音有点儿刺耳。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听到门后面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尖厉地嚷道:“李——德——薇!”(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他的助理名字发音应该是“李德——阿——薇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