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从何时起,路上行人已把 纱外套(1) 穿上身了。最近这两三天,代助一直在家忙着查资料,完全没空走到院里张望一下门外的景致。当他戴着冬帽走上大街后,立刻感到头顶十分燠热。身上这件毛料和服也该换了,他想。但才走了五六百米,却看到两个穿夹衣的路人。哦?代助正在纳闷,马上又看到新开的冰店里,一个书生手捧玻璃杯正在喝什么冰凉的饮料。代助这时突然想起了诚太郎。

最近,他比从前更喜欢诚太郎了。因为他觉得跟外人聊天就像跟一层人皮讲话,令他难以忍受。不过,当他反躬自省一番之后却又发现,自己才是人类当中最令人无法忍受的类型呢。或许,这就是长期沉浸在生存竞争中得到的惩罚吧?一想到这儿,他还真是高兴不起来。

诚太郎最近对踩大球十分热衷。这完全是因为代助上次带他去浅草的奥山(2) 看表演才受到的影响。诚太郎这种专心投入某种活动的特质,主要是继承了嫂嫂的性格,但他也是哥哥的孩子,除了专心投入之外,也拥有一种不受任何拘束的傲然。每次跟诚太郎聊天,代助都能感受到他的灵魂毫无拘束地奔向自己,这让代助非常愉快,因为在现实生活里,代助的精神总是处于一种昼夜紧绷的状态,令他十分痛苦。

今年春天,诚太郎就要进中学了。之后,身体会立刻抽高,再过一两年,声音也会发生改变。然后呢,他会长成什么样?这是谁也无法回答的问题,但可以肯定的是,诚太郎终究会为了活得像个人类,而被人类厌恶,这种命运迟早也会降临在诚太郎身上。到了那时,诚太郎大概就能安分地穿上平凡的服装,像个乞丐似的混迹在人潮当中踯躅乞讨吧。

代助一路朝外城河走来。他记得不久前,对面的河堤还开满了杜鹃,红白两色的花丛与青绿的底色交织成美丽的图案,现在早已不见踪迹,只剩下长满野草的陡峻斜坡,还有沿途排向远方的几十棵大松树。艳阳高挂空中,天气十分晴朗,代助原想搭电车回老家一趟,因为回家之后可以跟嫂嫂笑闹一番,还可以跟诚太郎玩一会儿,但他现在又突然不想去了。代助决定一边欣赏路旁的松树一边沿着城河往前走,直到自己走不动为止。

他走到新建的城河关卡前,只见无数电车正在面前来往穿梭,看得眼花缭乱。他决定横越城河,再从招魂社(3) 旁那条大路转往番町。然而,正当他在路上左弯右拐,忙着赶路时,突然又觉得自己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实在非常愚蠢。因为他一向认为,只有贱民才会为了某种目的而拼命赶路。不过代助现在却又觉得,似乎还是有目的的贱民比自己更伟大。真是的!这时他发现倦怠感又找上门来了,便决定打道回府。刚走到神乐坂附近,忽然听到一家商店的大型唱机正在播放音乐。那种饱含金属刺激的乐声震得他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

代助刚踏进家门,立刻又听到门野趁主人不在家,正直着嗓门大唱琵琶曲(4) 。幸好门野很快就听到主人的脚步声,立即住了嘴。

“哎哟,您回来得好快呀。”门野口中嚷着,一面赶到玄关迎接。代助没说话,只把帽子随手一挂,便从回廊走进书房,还特地把纸门关得紧紧的。紧跟在主人身后的门野倒了一杯茶端上来。

“门要关上吗?您不热吗?”门野问。代助从袖管里掏出手帕正在擦拭额头的汗水,嘴里却命令道:“把门关紧!”门野露出讶异的表情,拉上纸门走出房间。代助独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发呆,一坐就是十几分钟。代助的皮肤很好,总是散发着人人称羡的光泽,他全身都是柔嫩的肌肉,是劳动阶层者身上看不到的。在健康方面,代助一直很幸运,几乎从他出生到现在,从没生过什么大病。因为他比任何人都重视自己的健康,而且始终认为,必须拥有这种身体,人生才有意义。事实上,代助的头脑也跟他的肉体一样健全,只是脑袋里整天都被一堆理论搅和得苦不堪言。除此之外,有时他还觉得脑袋里好像挂着一个层层堆起的巨大箭靶。特别是从今天一早开始,这种感觉特别强烈。每当陷入这种状况,也就是代助思考“我为何降生到世上来”的时刻。到现在为止,代助已在这个大哉问的面前思考过无数遍。之所以深思的理由,一方面只是单纯地出于哲学上的好奇,另一方面也因脑中塞满了色彩过于缤纷的尘世带来的焦虑,此外,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像今天这种倦怠感所造成的结果。每当代助开始思考这个大哉问,最终总是得出相同的结论。但这个结论并未解决问题,反而应该说,他的结论总是否定了问题本身。因为根据代助的想法,人不是为了某种目的才生到世上来,而应该反过来,人是在出生之后,才开始拥有某种目的。如果从某人出生时,就把某种客观目的强加在他身上,这种做法等于从某人诞生的那一刻起,剥夺他生而为人的自由。也因此,他认为人生在世的目的,必须由诞生到世上来的这个人亲自去寻找。然而,即使是由他自己寻找,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因为追寻自我存在的目的,等于向社会大众公开自己以往走过的人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