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代助觉得嫂嫂的逼近令他畏惧,而三千代的诱惑则令他害怕。眼前这时节,距离出门避暑的日子还早得很,但他已对所有娱乐活动失去了兴致,就算打开书本来看,却连自己的影子遮住了书上的黑字都没感觉。代助静下心来细细思量着,但是思绪却像莲藕的细丝,怎么也拉不断,再回头瞧瞧那些已被拉出来的,全都是些令人心惊胆战的东西。想来想去,想到最后,连代助都觉得这样胡思乱想的自己很可怕。为了让自己苍白的大脑像奶昔搅拌器那样转动起来,代助决定暂时出门旅游一段日子。最初,他打算到父亲的别墅去,但又想到,就算到了那儿,仍然会受到来自东京的袭击,就跟留在牛込的家中没有两样。于是,他买了一本《旅游指南》,开始研究自己究竟该到哪儿去。想来想去,天下竟好像没有一个可去的地方。但他心里决定无论如何也得出趟远门,出门之前,还是先准备妥当旅行用品吧,代助想,所以就搭上电车前往银座。午后的大街上,清爽的凉风迎面吹来,代助先到新桥的劝工场(1) 逛一圈,接着又悠闲地顺着大路,朝着京桥方向走去。这时映在代助眼里的远处房舍,全都是平面图案,就跟话剧舞台的背景一样。蔚蓝的天空也像直接涂在屋顶上方似的。代助走进两三间专卖中国货的商店,随意逛了一会儿,买了一些必需品,其中还包括一瓶价格颇贵的香水。正要转身走到“资生堂”买牙膏,店里的年轻伙计拿出自家制造的牙膏频频推销,代助已说不要了,店员还是不肯放弃,最后,代助只好一脸不快地走出店门。他夹着包好的商品,一直走到银座附近,绕过大根河岸(2) ,再从锻冶桥走向丸之内。他漫无目的地朝着西方前进,一面想着:“或许这也可以算是一趟简单的旅行。”走着走着,代助觉得全身累得再也走不动了,很想找辆人力车坐回去,却一直找不到,最后只好搭乘电车回家。刚踏进家门,代助看到玄关外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双鞋,看起来像是诚太郎的,便转头问门野,门野说:“呀,是哦。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等您呢。”代助立刻走进书房,看到诚太郎坐在自己的大椅子上,正在书桌前阅读《阿拉斯加探险记》。桌上除了茶盘,还有一盘荞麦馒头。
“诚太郎,干嘛呢?趁主人不在的时候跑来吃好东西呀。”代助说。诚太郎听了露出笑容,先把那本书塞进口袋,之后才站起来。
“你就坐那儿吧,没关系啦。”代助说。但诚太郎还是离开了代助的椅子。代助又像平日一样拉着诚太郎跟他开玩笑。诚太郎也对代助上次在歌舞伎座打了几次哈欠记得很清楚。叔侄俩彼此调侃一番之后,诚太郎又提出上次的疑问:“叔叔你什么时候娶新娘啊?”
原来诚太郎这天是被父亲派来当信差的。父亲叫他传话说:“明天上午十一点之前回老家一趟。”代助一听,觉得父兄老是这样动不动就把自己叫去,实在够烦人的,便露出有点生气的表情对诚太郎说:“什么!这太过分了吧?也不说是什么事,就随便把人叫去。”
诚太郎听了这话,依然一副笑嘻嘻的表情。代助便换个话题,不再提起这事。他们叔侄俩都有兴趣的共同话题,就是报上刊登的相扑比赛结果。
晚饭的时候,代助叫诚太郎吃了饭再走,但是诚太郎说他还有功课要预习,说完,便要告辞回家。临走之前,他又问代助:“那叔叔你明天不来吗?”
代助没办法,只好答道:“嗯,还不一定。叔叔说不定要出门旅行,你回去就这样说吧。”
“什么时候去?”诚太郎反问。代助说:“今天或明天吧。”诚太郎这才无话可说,转身走向玄关,刚走到脱鞋处,又突然回头问道:“要到哪儿去呢?”他抬头看着代助。
“哪里?我怎么知道。随便到处逛逛吧。”代助说。诚太郎又嘻嘻地笑起来,拉开木格门走了出去。
代助本想这天夜里就出发,叫门野先把长方形手提包里面清理一下,再把随身物品装进提包里。门野在一旁满怀好奇地看着代助的皮包。
“要不要我帮忙?”门野站着问道。
“不,不用。”代助否决了门野的建议,同时拿出已经装箱的香水瓶,撕掉封条,拔开瓶塞,放在鼻孔下面嗅了嗅。门野不太高兴似的退回自己的房间,但是过了两三分钟,他又跑出来提醒代助说:“老师,要不要和车夫说一声?”
代助把皮包放在面前抬头说道:“对!叫他再等一下吧。”代助转头望向庭院,微弱的阳光正在树墙转角的顶端闪耀。“我得在半小时内决定目的地。”
代助望着室外想着。反正先找一趟时间最合适的火车搭上去,火车开到哪儿,我就在哪儿下车。明天来临之前,我就先住在那儿。代助打算一面在那儿度日,一面等待新的命运来捕捉自己。不用说,他身上的旅费是不够的。如果住进配得上他身上的旅行服饰的旅馆,恐怕根本不够他住一星期。但是对于这方面的问题,代助一点也不在乎。他打算等钱快花光的时候,再叫家里寄给他。更何况这次出门旅行,原本就是为了改变一下身边的景色,代助决定不要过得太奢侈。到时候如果兴致不错,甚至还可以雇个脚夫,自己跟着走上一整天也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