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凯西牧师和小汤姆站在山冈上,望着下面的乔德小农庄。未经油漆的小屋被撞毁了一角,由于墙脚塌陷,屋身倾斜了,前面的板窗指向远在地平线上的一抹天空。篱笆不见了,棉花长在门口的院子里,紧靠着屋边,仓棚四周也长着棉花。门外连着正房的小屋也倒了,旁边也长着棉花。门口的空地上,过去被孩子们的脚、马蹄和宽大的大车轮子轧硬实了的地方,现在都用作了农田,长着深绿的蒙着尘沙的棉花。小汤姆向干涸的马槽旁边那棵破败的柳树,向抽水机原先那块水泥地基定睛看了好久。“天哪!”他终于说道,“这儿弄得天翻地覆了。根本没人住了。”最后,他急忙走下山冈,凯西跟在他后面。他向仓棚里望了望,仓棚已经被遗弃了,地上还铺着一些稻草。他又望了望角落里的一个骡圈。他向里面看的时候,地上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一群耗子躲到了稻草底下。乔德在作农具间的披屋进口处站了一会儿,那里面什么农具也没有了—角落里有一个破了的犁头,一堆捆干草的铁丝,一个干草耙子上的铁轮子,一具被老鼠啃过的骡子护肩,一个积着油污的扁油箱,还有一条撕破了的工装裤挂在钉子上。“什么东西也没剩下。”乔德说,“我们从前有些很好的农具,现在一件也没有了。”
凯西说道:“如果我还是个牧师,我就会说这是主伸手打了一拳。可是现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却不知道。这阵子我到别处去了。我没听到什么消息。”他们穿过棉花丛,向混凝土做的井盖走去,棉桃结在茎上,土地已经耕种过了。
“我们从来没在这儿种过庄稼,”乔德说,“我们一向空着这块地。嗐,现在要是牵马进来,就非踩坏棉花不可。”他们在干涸的水槽旁边站住,水槽下面本来该长野草,现在却不见,水槽的那块又旧又厚的木板也已经干裂了。井盖上原来扣住抽水机的大螺丝钉竖立着,螺丝纹上长了锈,螺丝帽也不见了。乔德向井里看了看,吐了一口唾沫,听了一听。他又向井里丢下一块泥土,听了一下。“这原是口好井,”他说,“现在听不出水声了。”他似乎不想走进屋里去。他把泥土一块又一块地投到井里。“也许他们都死了,”他说,“可是总该有人告诉我一声才对。我好歹总该得到一点儿消息呀。”
“也许他们在屋里留了一封信或是别的东西,会把情况告诉你。他们会不会知道你放出来了?”
“我不知道。”乔德说,“不,我想他们还不知道。我自己也是一个星期之前才知道的。”
“我们且到屋里去看看吧。这屋子坍塌得不成样子了。不知是给什么东西捣毁的。”他们慢慢地走向那所倒塌的房子。门廊的撑柱撞倒了两根,屋顶向一头耷拉下来。屋角也撞倒了。从一大堆碎木片看过去,可以看到屋角上的一个房间。前门向里开着,一扇坚实的矮栅门系着皮铰链向外开着。
乔德在一块十二英寸见方的木踏板上站住。“门口的台阶还在,”他说,“可是人都不见了—只怕妈是死了。”他指着前门外边的矮栅门。“如果妈在附近什么地方,这扇栅门就一定会关好扣好。她有一个老习惯—总要把那扇栅门关好才放心。”他的眼睛发酸了。“从前有只猪闯进了雅各布的屋里,吃了他家的小毛娃娃。米莉·雅各布正好到仓棚里去了。她进来的时候,那只猪还在吃呢。唉,米莉·雅各布肚里正怀着孕,她心疼得发疯了。一直没好,从那以后老是疯疯癫癫的。妈却从这件事得到了教训。她自己不在屋里的时候,从不让猪圈的栅门开着。从来不忘记这件事。唉!—他们走了—也许都死了。”他爬上破裂了的门廊,向厨房里望了一望。窗户都砸掉了,外边抛来的石头留在地板上,地板和墙壁都陷下去了,跟屋门成了倾斜的角度,尘沙蒙在木板上。乔德指着破碎的玻璃和石头。“孩子们,”他说,“往往会跑二十英里路去砸人家的窗户。我自己就干过。每逢谁家屋里搬空了,他们都知道。人家搬家的时候,孩子们最喜欢干这一手。”厨房里家具都没有了,炉子也不见了,墙上圆圆的烟囱洞里透着光。污水槽的架子上放着一只开啤酒瓶的旧起子和一把掉了木柄的叉子。乔德小心地溜进屋里,地板在他体重的压力下嘎嘎直响。一份旧的费城《纪事报》靠墙丢在地板上,每页都已经发黄,卷起了角。乔德向卧室里看了看—没有床,没有椅子,什么都没有了。墙上有一幅彩色的印第安姑娘的画片,标题是《红翼》。一块床板靠在墙边,一个角落里有一只带纽扣的高筒女鞋,趾尖翘起,鞋背裂开了。乔德拾起来一看—“这我记得,”他说,“这是妈的鞋。现在全穿破了。妈喜欢这种鞋,穿了许多年。不,他们是搬走了—什么都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