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闪着星星的天空变成灰色了,苍白的下弦月,光线微弱而暗淡。汤姆·乔德和牧师在棉花地里沿着拖拉机的轮子和履带碾成的一条路急忙走去。只有那明一边、暗一边的天空显示出黎明将近了,西方看不见天边,只有东边有一条线。两人默默地走着,嗅着他们的脚尖踢到空中的尘沙。
“我想这条路你总该十分熟悉吧?”吉姆·凯西说,“我怕天亮后发现我们走错了路,朝别处去了。”棉花地里因为有了苏醒的生命,活跃起来了,清晨的鸟儿在地面啄食,迅速地拍着翅膀,受惊的兔子在土块上奔窜。这两个人在尘沙里静悄悄的脚步声,他们鞋底下踏碎泥土的响声,与黎明时候各种神秘的声息互相应和。
汤姆说:“我可以闭着眼走到那儿去。只有想着路,才会把路走错。只要不去想它,我就一定走得对。你要知道,我是在这一带生的,从小就在这儿四处跑动。那边有一棵树—瞧,你可以勉强看得清楚。我爸有一次把一只死野狗挂在那棵树上。一直挂到皮干肉烂,才掉下来。干瘪瘪的。天哪,我真希望妈在做饭呢。我的肚子饿瘪了。”
“我也一样,”凯西说,“你愿意嚼一点儿烟叶吗?那可以免得太饿。我们动身太早了。最好是等到天亮。”他停住话,咬了一口板烟。“我睡得正香。”
“是缪利那疯子把我吵醒的,”汤姆说,“他使我大吃一惊!他叫醒了我,说道:‘再见,汤姆。我走了。我要到别处去。’他又说:‘你们最好也走吧,趁天还没亮就离开这地方。’他过着这种生活,变得像土拨鼠那么慌张了。他真会以为有一群印第安人在追他呢,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们生了一堆小火,那辆汽车就过来了,你是看见的。房子被毁得那个样儿,你也看见的。那儿的情况真是糟糕。不消说,缪利气疯了,那是当然的。像野狗一样东躲西藏,由不得他不发疯。他不久就会杀掉一个人,他们就要用狗来搜寻他了。这我可料得准,像先知一样。他以后还会越来越倒霉呢。他不肯跟我们一同去吗,你说?”
“是呀,”乔德说,“我想他现在简直害怕见人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赶上来。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到约翰伯伯的庄上了。”他们一路静悄悄地走了好些时间,几只归巢较迟的猫头鹰飞向仓棚、空心树、水槽房去躲避阳光。东方的天空渐渐亮起来,棉花和灰沉沉的大地都看得见了。“不知道他们在约翰伯伯家怎么睡觉的。他只有一间屋子、半间烧饭的披屋和一小间仓棚。现在那边准是乱成一堆了。”
牧师说:“我记得约翰没有家小,只是冷清清的一个人,是不是?他的情形我不大记得清楚。”
“他是世上最孤单的人,”乔德说,“那股痴劲儿就像缪利一样,有的地方比缪利还痴得厉害。在哪儿都可以看到他—他有时在肖尼喝醉了酒,有时赶到二十英里外去看一个寡妇,有时却点了灯笼在自己地里干活。真是个疯子。原先谁都以为他活不长—那么孤单单的人是活不长的。约翰伯伯比爸的年纪还大呢。不过他一年比一年更拖拖沓沓,脾气也越来越坏了,比爷爷还要怪些。”
“你看天亮了,”牧师说,“银白色。约翰从来就没家小吗?”
“有是有过的,这就可以使你明白他是怎么一个人—固执己见。这是爸说的,约翰伯伯,他有过一个年轻老婆。结婚四个月,她怀了孕,有一天夜里,她肚子痛,她说:‘你去请医生来看看吧。’约翰呢,他坐在那儿说道:‘你只不过是肚子痛。吃得太多了。吃一包止痛粉吧。你积了食,所以肚子痛了。’他这么说。第二天中午,她晕了过去,下午四点左右就死了。”
“那是怎么回事?”凯西说,“莫非她吃东西中了毒?”
“不,她肚里有什么东西破了。大约是盲—盲肠之类的吧。唉,约翰伯伯,他一向是个自得其乐的人,这回却伤心了。他把这件事当作罪孽。有好些日子,他对谁都不说一句话。老是转来转去,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似的,有时候还祷告一下。足足过了两年,他才脱离这种情况,从此以后就变了样儿了。他疯疯癫癫的,老是招人讨厌。每回我们孩子们有谁拉了蛔虫或是肚子痛,约翰伯伯就把医生找来。爸劝他别这么多事,孩子们是常常肚子痛的。他认为他的女人就是他送掉性命的。有趣的家伙!他为了要消除自己的罪孽,老是向人结缘—拿些东西给孩子们吃,或是丢下一袋面粉在人家门廊上。他送掉了所有的东西,心里还是不怎么快活。有时候他夜里独自到处乱走。可是他倒是个种庄稼的好手,把他的地种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