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二 · 槐 西 杂 志 二

题解

好学能成才,博学则多智。一卷书近70则笔记,涉及天地鬼神古今中外,如此庞杂,纪昀则举重若轻,运笔有神,体现了他的博学。本卷有35则笔记讲鬼狐。其实,所谓的鬼神狐怪、魑魅魍魉,都不过是人或动物形象的奇特化、美化或丑化而已,然而古代的人们却渐渐认为它们也是一种客观存在而有所畏惧。人们对鬼神膜拜和恐惧,是对事物虚幻、歪曲、颠倒的反应,是荒唐的意识形式。纪昀则努力从人们创造的神奇、荒唐形象和秩序中找见原型,因此,他笔下的鬼狐更具有人的特点,并非法力无边。这些当然源于他对生活超越常人的认知。在接受这一类信息时,按照他所特有的感知定势、他特有的博学和睿智进行选择,得出与众不同的结论。尽管有时不免半信半疑,他还是努力客观地认识自然现象、社会现象,而不像当时的许多人一样,出于对科学的无知,混淆社会现象与自然现象,把自己弄得迷蒙混沌。他也不掩饰自己的无知,态度开明而严肃地进行考辨,反映了他思维上的科学性。纪昀避免跟前辈和同时代的许多文人那样,把客观世界的某一局部、事物的某一方面、进程的某一片断孤立起来,避免把重复的过程简单化然后夸大、神化地表现出来,努力试图深入到事物的本质,这是难能可贵的。

安中宽言:有人独行林莽间,遇二人,似是文士,吟哦而行。一人怀中落一书册,此人拾得。字甚拙涩,波磔皆不甚具,仅可辨识。其中或符箓、或药方、或人家春联,纷糅无绪,亦间有经书古文诗句。展阅未竟,二人遽追来夺去,倏忽不见。疑其狐魅也。一纸条飞落草间,俟其去远,觅得之。上有字曰:“《诗经》‘於’字皆音“乌”,《易经》‘无’字左边无点。”

余谓此借言粗材之好讲文艺者也。然能刻意于是,不愈于饮博游冶乎?使读书人能奖励之,其中必有所成就。乃薄而挥之,斥而笑之,是未思圣人之待互乡、阙党二童子也。讲学家崖岸过峻,使人甘于自暴弃,皆自沽己名,视世道人心如膜外耳。

注释

互乡:古代传说中人们交相为恶的地方。阙党:指阙里,据说是孔子住的地方。

讲学家:指那些专门向生徒传授儒学为生的人。在纪昀笔下是贬义,他们心胸狭隘,宗法宋儒,食古不化,外表端方,虚伪自私,又很自负。

译文

安中宽说:有个人独自在山林中赶路,碰上两个人,像是书生,一边走一边吟诵诗文。一个人怀里掉下一本书册,被赶路人拾起。本子上的文字十分拙笨,笔画都不很分明,勉强能辨认出来。有抄录道士的符箓、药方、有人家门户上的春联,纷乱混杂,毫无头绪,还夹杂着经书、古文、诗词的句子。没等赶路人翻完,那两个人急忙追上来把本子夺去,转眼就不见了。赶路人怀疑他们是狐精。有一张纸条飘落到草丛里,等那两个人走远后,他才拣起来。上面写着:“《诗经》中的‘於’字都读作‘乌’,《易经》中的‘无’字左边没有点。”

我认为这是借此讽刺那些才疏学浅而又喜欢谈论学问的人。然而能在这方面专心一意,不是胜过只知道饮酒赌博、拈花惹草的人吗?假如这些人都能受到称赞和勉励,那么其中有些人一定会学有所成。如果鄙视他们、斥责他们、嘲笑他们,这就忘记了圣人是怎样一视同仁对待互乡、阙党两个小孩的了。那些讲学家过于高傲,使得人们甘心自暴自弃,他们自己只是沽名钓誉,把社会风气和人们的愿望都看成是与己无关的事。

景州宁逊公,能以琉璃舂碎调漆,堆为擘窠书。凹凸皴皱,俨若石纹。恒挟技游富贵家,喜索人酒食。或闻燕集,必往搀末席。一日,值吴桥社会,以所作对联匾额往售。至晚,得数金。忽遇十数人邀之,曰:“我辈欲君殚一月工,堆字若干,分赠亲友,冀得小津润。今先屈先生一餐,明日奉迎至某所。”宁大喜,随入酒肆,共恣饮啖。至漏下初鼓,主人促闭户。十数人一时不见,座上惟宁一人。无可置辩,乃倾囊偿值,懊恼而归。不知为幻术为狐魅也。李露园曰:“此君自宜食此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