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三 · 槐 西 杂 志 三
题解
本卷的体量是《阅微草堂笔记》各卷中最大的,讲的故事多,作者的思考也较为深入,总是试图推测事理、分析原因。纪氏推理的最大特点是看上去环环相扣,滴水不漏,似乎很能说服人。人们还来不及对这一点表示怀疑,就已经被引导到步步紧逼的论证中去,在不知不觉中被引入他规定的轨道。但是很遗憾,纪昀常用类比推理的方法,推理过程尽管很缜密,但用来作为类比的前提往往经不起推敲,结论自然也就不足为信,严密推理论证却导致自己陷入了误区。纪昀其实知道却似乎是有意忽略了,无论什么事,几乎都可以用事情发生前的一些现象来附会解释,之所以如此,原因就在于语言信号的多义性以及不确定性。纪昀始终没有摆脱唯心论的羁绊,在试图作出科学分析的同时,他其实还是自觉地投身于“宿命论”的庇荫之下。他不可能了解到,事实上,人的个性和自由发展虽然为一定的社会关系所决定,但人决不可能让那种由于生产力的发展已经和人的自由个性发展不能相容的社会关系长期存在下去,使自己永远成为它的奴隶。作为能动的人,他们将无情打破这种社会关系,建立与人的个性自由发展相适应的新的社会关系。关于这些,纪昀也东爪西鳞地写了一些,可惜的是,这种理性的光芒太微弱了。由于他的出身和经历,他不可能正确评价那种压制人的个性自由发展的社会关系以及反抗这种社会关系的新的社会力量,对于这种社会力量的成长带着一种漠然的平静。他更多的只是把人看成完全消极被动、听凭社会关系摆布的可怜卑微的角色,表现他们的消极和无奈。这种宿命论的观念在作品中几乎常常表现为下意识的流露。纪昀还总是习惯在“因果报应”这样一个宿命论的陈腐框架中写出鞭挞世情万相的故事,故事本身往往切中时弊,揭示颇为深刻独到,然而“框架”的限制毫无疑问又削弱了作品的思想意义。
丁卯同年郭彤纶,戊辰上公车,宿新中驿旅舍。灯下独坐吟哦,闻窗外语曰:“公是文士,西壁有一诗请教。”出视无所睹;至西壁拂尘寻视,有旅邸卧病诗八句,词甚凄苦,而鄙俚不甚成句。岂好疥壁人死尚结习未忘耶?抑欲彤纶传其姓名,俾人知某甲旅卒于是,冀家人归其骨也?
注释
丁卯:乾隆十二年(1747)。
戊辰:乾隆十三年(1748)。
疥壁:壁上所题书画如疥瘢,令人厌恶。
译文
乾隆丁卯科跟我同科中举的郭彤纶,在参加戊辰科考试途中,住在新中驿站的旅舍里。晚上,他一个人在灯下吟诵诗文,听到窗外有人说:“先生是读书人,西墙上有一首诗,请您指教。”郭彤纶走出房看时,没看见什么人;走到西墙边,拭去墙上的灰尘,仔细寻找,果然有八句诗,是卧病旅店时所作,词语十分凄凉痛苦,但粗俗不堪,甚至语句不通。难道是喜欢乱题壁的人到死还忘不了老习惯呢?还是想请郭彤纶替他传扬姓名,让人们知道某某人死在某某旅舍,希望家属能来收拾他的骸骨,运回家乡呢?
奴子宋遇凡三娶:第一妻自合卺即不同榻,后竟仳离。第二妻子必孪生,恶其提携之烦,乳哺之不足,乃求药使断产;误信一王媪言,舂砺石为末服之,石结聚肠胃死。后遇病革时,口喃喃如与人辩。稍苏,私语其第三妻曰:“吾出初妻时,吾父母已受人聘,约日迎娶。妻尚未知,吾先一夕引与狎。妻以为意转,欣然相就。五更尚拥被共眠,鼓吹已至,妻恨恨去。然媒氏早以未尝同寝告后夫,吾母兄亦皆云尔。及至彼,非完璧,大遭疑诟,竟郁郁卒。继妻本不肯服石,吾痛捶使咽尽。殁后惧为厉,又贿巫斩殃。今并恍惚见之,吾必不起矣。”已而果然。
又奴子王成,性乖僻。方与妻嬉笑,忽叱使伏受鞭;鞭已,仍与嬉笑。或方鞭时,忽引起与嬉笑;既而曰:“可补鞭矣。”仍叱使伏受鞭。大抵一日夜中,喜怒反覆者数次。妻畏之如虎,喜时不敢不强欢,怒时不敢不顺受也。一日,泣诉先太夫人。呼成问故。成跪启曰:“奴不自知,亦不自由。但忽觉其可爱,忽觉其可憎耳。”先太夫人曰:“此无人理,殆佛氏所谓夙冤耶!”虑其妻或轻生,并遣之去。后闻成病死,其妻竟着红衫。